稍晚些时候,唐棠避开牧行之去找传令兵要了那封信,她把信拆了,就在旷野上读。
不出意外,是牧行之让狐三返程,但唐棠没想到的是,在这封信里,牧行之提到天玄宗的掌门提出要与妖族议和,前提是妖族割让十城,退居领地之内不得再出,此后不得组建军队,妖族需要受人类修士监视,还要赔偿人类大量的钱财……说是求和,一字一句却都在明晃晃地说,你们没有别的选择。
旷野的风呼啸而过,唐棠闭上眼,错觉自己在其中闻到了远方将士们的血、听到了来自远方的哭嚎。
她寻人要了支笔,把这封信原原本本地摘抄了一遍,把最后牧行之的名字改成了自己的。
“不要与任何人说今天的事情。”她对那个传信的妖族说,“这封信是我写的,也是我让你传给狐三的。”
那小兵不知道信的内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说,但还是连连点头应好,转身去了。
唐棠叹了口气,一转身,却发现牧行之靠在营帐门口看着她。也不知道他看了多久,但应该是知道了唐棠做的事情。
牧行之对她招了招手。唐棠没动,站在原地。
于是牧行之露出了那种无奈的表情,真的好像慈祥的父亲看自己不听话的女儿。
呼啸的风把他的声音带到了唐棠的耳朵里:“没用的,最后还是要我去天玄宗与他们商议。”
唐棠大声道:“牧行之,你就谨遵医嘱,在床上躺着不行吗?!你不是说我是你的继承人吗!我可以……”
话音未落,牧行之说:“你不可以。”
唐棠瞪着他。
牧行之慢吞吞地说:“你不可以。”他顿了顿,换回那个开玩笑般的语气,“你爹我一天不死,你就一天是妖王的继承者,不是妖王。”
可惜这句玩笑没能挽救他们之间岌岌可危的、如走钢丝般的对峙气氛。
唐棠死死地瞪着他,眼睛慢慢红了。
他去了,他们会怎么看他?
没有人会记得他曾为妖族戎马半生!没有人会记得他曾为妖族呕心沥血,他们只会记得他因为一己私欲打了场败仗……向人族投了降!不会有人知道他的本意是什么样子,他们只会记住这个!
“再拖一会儿呢?哪怕咱们再拖一会儿,等到你……”唐棠说,但后半段话她说不下去。她心里感到很羞耻,仿佛那些来自远方的哀嚎回响在耳边。
她把那些还在前线拼命的妖族当什么了?当成可以白白送死的棋子傀儡吗?又把那些满心期待的士兵们当做什么,当做给牧行之的声名陪葬的祭品么?
牧行之叹了口气:“别这样,棠棠。反正我也没几天好活了……”
他话还没说完,唐棠就用力地把手上的笔掷在他身上,那支笔蘸饱了墨,在他脸上带出一道滑稽的墨印,又在他的白袍子上滚出一条黑黑的路,最后发出一声脆响,掉到地上,摔成了两截。
唐棠张了张嘴:“那我真希望你现在就……!”最后半句脱了音,叫人听不分明。
在命运的分岔路口停下脚步,死亡竟成了所能求的最圆满。
他们对视着,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站着,看着。
“你把自己当什么!”唐棠哑声说,“你以为你能庇护所有人!你是妖王,你是神明,你是普天之下最伟大!人人都得仰仗你!”
牧行之沉默地看着她,心想:不对。
他不是什么神明妖王。他只是挡在洪水前的蝼蚁。
一只将行就木、油尽灯枯,却还想挡在唐棠面前的蝼蚁。
——这就是牧行之第二件后悔的事情。
他没能挡住。
第141章 逐月二十
或许所有人在年少时候都会有一样的错觉:总觉得自己力能破天。牧行之也不例外。在他奔走硝烟中时;在他挥剑斩破河山时;在无数妖族追随他身后振臂高呼时。
一群少年人, 身处灰泥,志在凌云,那是多好的岁月啊。也叫他忘了, 行之长路多磨折, 人力总有穷尽时。
唐棠将笔扔在他脸上时, 他不是不想躲, 也不是不想接,他是动不了了。
他的身体像一具腐朽的枯骨,将将地撑着皮囊,也死死地撑着胸膛里最后一口气。可只有一口气了,这一口气再怎样长,也会慢慢消散。
唐棠就见牧行之恍惚了一下, 然后蹲下身, 像是想捡起那支断了的毛笔,未干的墨迹顺着他的动作从脸上流淌下来,啪嗒一声砸在地上,然后,莫名地,他一顿。
他倒了下去。
——原来有些人倒下去的样子, 会像山岳倾颓。
……
浑浑噩噩, 昏昏沉沉。牧行之不知道自己闭上眼多久,但再醒来时, 营帐里已经点燃了烛火。
他想坐起来,却浑身无力。牧行之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妖力正在慢慢消散, 就如那口长撑的气。妖族死时, 妖力会慢慢消散, 直到再也无力维持人身, 最后以兽形死去,魂归天地。
牧行之很早就设想过自己的死法,或许死于沙场,或许死于暗杀。他能准确判断天下局势,却不能预料自己的死法——死在病床上,对于一个戎马半生的人来说,有些像是命运的嘲弄。
他还有许多许多事没做,命运却容不得他违抗,把他按在床上,说:够了!
不够,不够。怎么能够?妖族正值内忧外患之际,唐棠还未成长到能扛起妖族……他怎么能丢下她,让她去承担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