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被倾盆大雨冲刷了一整夜的清晨,雨势完全没有衰减的迹象。
本以为宫中会以此为由继续拖延,却不想卯时天明,承天门如约开启,仪仗冒雨驶出,为天下带来两卷御旨。
——
永庆十一年,西丘大疫,百姓惶惶无以度日。
天女伴君代理朝政,忧思国体,悲悯子民饱受疾苦,特请命出宫为众生祈福。
帝为之动容敬佩,予以鸾鸟加身,亲封公主,封号祈宁,享俸四百石,田地九顷,其余参照嫡公主规格配备,准许自京城开府独立门户。
为开元迭新,改立年号朔德,大赦天下,为民积福。
朔德元年,元月,祈宁公主自承天门出宫,乘宫辇前往玄武街。
她身着东拼西凑,毫不合身的华服,头顶金凤冠,棉纱质地长巾掩面,峨眉淡扫,眼眸锁愁,空有一袭贵气奢靡。
偌大宫辇宽广开阔,坐在其中却仿如笼中的猴子,要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观望打量。
她浅浅伸出手,滂沱雨滴敲在手心,很有重量,砸得掌中发麻。
她现在是公主了。
一个有俸禄,有田顷,没有封地的公主。
旁人的封号都是按封地所取,亦或者封地按封号更改名字。
她呢?她算哪门子的公主?
祈宁。
无非承载着民间沟通皇族的厚望,同时背负着皇族不愿担当的风险。
她是时局所迫,逼不得已的产物。
就像是皇后身为皇子妃时戴过的这顶头冠,顺宁公主出嫁前没选中丢下的这件礼袍,已故太后的东珠颈链,再搭上德妃没怎么穿过的,颜色刚好配得上的锦履。
不合时宜的它们,凑在一起,组成一个不合时宜的她。
宋辞笑笑,比哭好看不了哪去。
可当她将视线眺望出去,那一幕幕疾苦在她面前展开……
突然,她笑不出来了。
“停下!”
纷乱的雨点声中,传来她镇静的号令声。
驱马的内侍与周遭禁军愣了下,以为她心生惧怕,要临阵脱逃。
但她现在是名副其实的公主,还在这种关头救皇族于危难之中,他们不敢违背她的命令,终还是将宫辇停下,只在心中暗暗期望她不要作死,免得一会儿又哭又喊的被他们押着去主祭,面子上闹得谁都不好看。
宋辞等宫辇停稳,缓步踏至地面。
身旁禁军撑来油伞,被她拒绝了,自原地理了理衣装,双手持好自己的玉圭,挺起腰脊,一步又一步地迈开,任雨点锤打,坚定不移地走向玄武街通天台。
第183章
朔德元年, 元月,正值暑热。祈宁公主自承天门而出,由禁军开路, 扈从压阵, 宫辇玉柱金顶,纱幔熠熠生光。
贵人华服凤冠端坐其上,首尾旌旗飘展, 车乘相衔,偌大的两支风翣交叠在仪队后方,随行辅祭若干。
在这盛大的排场下,所过之处无不轰动。百姓们闻讯纷纷挤在街道两旁, 纵使暴雨如注亦身形不改, 或愤恨审视,或瞻仰期望, 将数以万计的视线聚集到她的身上。
再次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点,让宋辞不禁忆起昨日……
分明近在眼前, 遥想起却模糊的恍如隔世。
当时飞霜殿内十数道目光共同向她投过来,那小小身影被半掩在殿门旁,藕荷轻纱罗裙, 云鬓素钗, 纯澈沉静到了极致。唯独一对眼瞳明亮非凡, 倒映出一张张面孔, 闪动着惧色的水光。
她脚下向侧轻蹉一小步, 膝间欲跪又止。
她该跪吗?
还是该尽快离开?
她意识到自己好像做错了。
但错的究竟是偷听?还是因偷听误为人所用,意外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宋辞搞不懂, 脑筋有些糊涂。
她扶着莹润的木质边框,纤细的身躯与铺天盖地压下来的庞大宫殿相比, 那样微弱,不堪一击。
算了。
记得萧让尘曾说过,偷听议政是大罪,她还是先认个错吧。
她从门框后现身出来,完完整整落入众人的视线。
正要俯身,膝盖还没贴到地上,便听见尽头处有人叫她的名字:“宋辞!”
中气亏折,但十足威严,是皇帝的声音。
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只传唤道:“到殿内来!”
宋辞这才收住跪地的动作,提起裙摆,小心翼翼迈过高高的门槛……
在外面偷听了那么久,她当然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什么。
所以任皇帝微言大义,皇后恩威并施,德妃深切恳求。
一群人哄小孩似的,跟她弯啊绕啊……仿佛给颗甘醇的糖果,便能甜得她心满意足地去拯救世界。
宋辞心中不是滋味,只用沉默予以回应。
他们所说的家国天下,德贤良善,还有根脉上的骨血至亲,看似与她息息相关,本质上却也可以说毫不相及。
她以为,天灾降临,为世间疾苦出一份力,这是出于道德驱使的责任。
可目的若变了味,让她毫无意义的到疫区经受感染,为的是替这群皇族做无谓的牺牲……
宋辞不乐意,心里更不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