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她在新朝虽也有两分脸面,却到底不比从前亲厚。人人见了她,只怕如见三岁小儿持金过闹市,欲抢上前来。
秦纾想到这儿,不由一哂。
要平这场风波,最简单的便是再寻个御前红人投靠。千百年来,商人都如此求活。
可西夷的商人都成了议院新贵族制订敕令了,她又如何甘心落后太远,凭何不能也以身家换个身份?
不敢赌的人,是做不成大生意的……
“银钿儿,你也跟着去。回来将他们是什么样人,什么政见整理一份给我。”
秦纾回过头来,吩咐一声。
在这间传统木结构的房屋中,光线总是那样昏暗。可女人那张寡淡面容上,一双眼亮的惊人,竟如黑夜里的寒星。
银钿儿被那目光所摄,不由自主的便伏首应是。而后又取出一张薄纸,双手托举着奉到秦纾面前。
“主子,我这里还有一事。出卖沈公子的人查出来了。”
银钿儿生得秀美娴静,规矩好,学问也好,一向是由她同官家们打交道。官小姐太太们的诗会、花会和牌桌,都是她探知消息的地方。
秦纾接过那张薄纸。
便是如今沈铮醒了,她也不曾问过是谁害他。
人生百岁有几,他从前过了太多苦日子,何必再将时间抛掷在这些无聊事上。何况他素来心软,她也不忍教他决断。
方去了一件麻烦事,又来一桩不快事。几个侍女都不由绷紧了弦,屏气凝神。
“我先不忙着看,且教我猜一猜……”
秦纾瞧见笑了笑,又展开了礼单,指尖在上面逡巡两圈,落在其中一个名字上。——翰林院侍读学士何平,待赠∶上等松烟墨一方,珍本三册。
“是他对么?”她面上有一种笃定。
“什么都瞒不过主子。”
银钿儿仰头看向她,满眼崇敬。她花了那么大功夫才查出来的事情,主子却轻而易举便猜到了。
秦纾抬眼轻笑,“你这妮子惯会奉承我。你查出来的,倒变着法夸上我了。”
银钿儿抿唇笑了笑不说话。她想,主子这话或许便同那汉高祖说“谋策不如张良”时相似,有种天下尽在瓮中才有的胸怀开阔气定神闲。
不过将主子比作皇帝,这话多少有些僭越了。可即便不能说出口,她心里却止不住的这么想。
谁说货殖里的江山,不是江山呢……
得到侍女肯定的回答,秦纾轻轻垂下眼去,把玩起了腰间的貔貅挂件。
她记得何平,同沈铮一样也因“采选”神童入宫。两人因境遇相似,便有几分交情。
可他只生得寻常相貌,学识、灵秀亦不如沈铮。旁人若说可惜,都只说沈铮。
何平从前倒是不曾说过不平。只是他入宫的年头分明和沈铮差不多,背却有些佝偻,目光也总低垂着,不太与人对视。
说起来倒也可怜,可这天底下的可怜人太多了……
秦纾心里没有多少惊诧和怨尤,就像——她报复回去的时候,也不会有什么不忍和悲悯。
“引他酗酒,明年冬天寻个下雪夜,便教他酒后落马。冬天冻死几个酒鬼再寻常不过了。”秦纾感叹一声。
“主子何必等那么久,不如江湖上买个杀手,直接杀了省事,也免得夜长梦多。”
“咱们是做生意的,那么快意恩仇做什么,事缓则圆。”秦纾失笑,推了推金坠儿的额头。“今日他同我有仇怨,明日便惨死了,怕旁人不知是我做的么?”
那何平若非按耐不住,接了这侍读学士,又怎会被轻易查出来。他一个没功名的阉人,在翰林院多么突兀。
这分明是被做了弃子,用来试她呢。试她行事,也试她心有几多怨恨。秦纾心知肚明。
不过这话不能对金坠儿她们说。这世间大多人都对天子、皇权敬畏天然,若是让她们知道正被那庞然巨物眈眈注视,怕是会太过紧张,行止失措。
她便又笑了笑,同几个侍女说笑。“玉钏儿你将咱们的礼看严点,瞧金坠儿气的,可留心别教她把东西扔了去。”
“您净编排我。”金坠儿皱了皱鼻子。她心里想着,主子可真疼沈公子。上次是,这次也是。
明明教他先装疯卖傻是最稳妥的办法,何况他本就刚好,也不算委屈。可主子就是不舍得,不舍得他不能出门乱跑,不舍得他身上沾上半点不好的名声。
“主子您放心吧,等晚上我就睡咱们库里,定不教这妮子得手。”玉钏儿笑着应声。
“我也帮姐姐看着。”银钿儿也捂嘴偷笑。
几个侍女都来凑趣,笑作一团,秦纾面上也带着笑意。只要底下人能办好差,她是乐于宽和一些的。
银钿儿抬起头来,对上了秦纾的视线。
她怔了怔。
窗外的鸟儿叽叽喳喳,她们也叽叽喳喳。在那目光下,她觉得她们像是海水里的一颗石子,天地间的一粒微尘,渺小的一眨眼便看不见,却分明被她注视其中。
她们从前也很少见到沈铮,没见过他神气的模样。有时候几个侍女围坐在一起小话,也会说纵使沈公子身世坎坷,也是极有福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