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纾怕他劳累,要他只管将事情吩咐给花农去做。偏他有许多道理, 说杜子美见橘子能写出“汝病是天意,吾谂罪有司”,他这也是悟道呢。
每当这时候,秦纾便只能无可奈何的摇摇头,随他去了。
沈铮想着这些嬉笑言语, 不由偷偷抿起了嘴。这园子里的侍女们见了他都不由偷笑, 这位沈公子怎么痴了似的。
亏得相貌好, 否则呀,傻兮兮的。
沈铮疏花的时候不留情, 却到底是个文人多愁善感的细腻性子。他不忍摘下来的花落在沟渠里,都包在帕子中带回去,也不知要留着做什么。
夏日的风吹过廊芜,吹起一阵阵燥意。
沈铮便怀抱着一襟橘子花,带着清凌凌的微涩香气,穿过绿蓝草彩绘的长长回廊。
廊柱上画着孩童放纸鸢,幽蓝为底,湖绿描边,颜色娇丽的像是一整片新烧制的珐琅瓷,很是好看。
在宫里,也不是没有这样的长廊,甚至更精巧,但他却从未有过这样流连的心情。
沈铮仰头望着那些追纸鸢的孩童。这是秦纾父亲留下的宅子,也不知兴造时怀着怎样的柔软心思,全舍弃了富贵的纹饰,选了这样童趣的图样。
他出神的想着,忽而听到一个嘶哑凄厉的声音。
“您这样做,如何对得起秦家的列祖列宗!”
沈铮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像是一只好奇的猫,不由自主的往声源处望去。
他识得这个声音,那是秦纾父亲的奶娘,已有七十来岁,一直住在秦家江南的庄子里荣养,如今不知为何来了京中。
“您同个阉人搅在一起,以后打哪生个孩子出来!这家业是你父亲、你们秦家几代人的心血,您全抛了不成!”
原来是在说他啊……
沈铮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背抵在廊柱上,缓缓滑落下去。
他知道,此刻他应当避嫌离开,应当疾步走到远处去,全身却抽不出一丝抬脚的力气。
那位婆婆哭的那样凄厉,仿佛天塌地陷。那些话也像针似的,刺入他头中。
沈铮微微蜷缩起身子,头抵在手肘上,手肘压在膝盖上。襟前的橘子花从帕子里落下来,散落一地。
洁白纤弱的花落在尘土里,日头晒在上面,很快就显出火燎似的焦痕。沈铮却顾不上捡,像是怔住了一般,听着那些话。
“您那些狼心狗肺的叔伯,当初卷着技法织工投了别家,这家业还要留给他们不成……”
“从外面收养的孩子,呵……外面的孩子!他们亲爹娘都干出弃子的事情了……”
“婆婆,我自有主意,不必您费心。”
秦纾的声音依旧是那样沉,那样稳,她的人生见过了太多的大风大浪,或许此时对她来说也不过是略起微澜。
沈铮不知道她心中有什么主意,那位老婆婆也不知道。
她继续哭诉着:“婆婆也不想这么逼您……可实在是放心不下……您连个兄弟都没有,等像婆婆这么老了,孤零零一个,只怕后悔也晚了……”
“您在外面生一个孩子吧!”
老婆婆石破天惊的落下这么一句,像是注解似的,话又急急追上去。
“您在外面生个孩子,不拘男女抱回来养。以后您想怎么过,旁人一句也说不出来!左右他是不能生了……他若还有为您好的那份心,就不该拦着!”
老式的木制建筑里,灯火总是那样暗。就那么一豆的光,什么也照不亮,让人平添惶惶。
玉钏儿急忙看向秦纾,秦纾的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清晰。
“您妄言了。”她淡声驳斥。谁也猜不出她是否有一丝动摇。
老妇人的声音在昏暗的屋子里酝酿的越发尖锐起来:“我是妄言,可您既出了闺阁,做男儿们做的事情,何不做到底!半半落落的,倒教人……!”
这话没落完,却谁都能明白其中未竟之意,屋里屋外更静下去。沈铮在门外等了很久,始终没再等到阿姐的声音。
他无声笑起来,低头看着地上散落的花瓣,觉得那花瓣很是可怜。
他蹲下来,将零落的花瓣一片片捡起。
青石板的廊芜清扫的很干净,没有什么棱角尖锐的石子铁片。可沈铮却恨不得能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的他鲜血直流,或许便不会再这样疼……
他站起身来。眼前茫茫一片,庭院楼阁都虚化成白烟,像是将要散去的蜃景。他提步往前走,蜃景又摇动起来,像是被踢在地上的琉璃球,天旋地又转。
只有他一个是真实的……浑浑噩噩的在网里冲撞。
那话落下来,屋中烛火猛的一跳,这滞闷昏暗的屋子,一刹那被照的极亮。
老妇人瞥见秦纾沉怒神情,刹住口,将未说完的话吞了回去,背抵着窗格的木棱喘息。
当年的小女儿已长成了这家中、这条巨舶的掌舵人,她知道自己僭越了。
但说句冒犯的……她奶过她父亲,真把她当自个儿亲孙女,这丫头双亲都没了,这些话她要是不说,就没人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