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 她未回关内,沈铮没再见过她。
她自有天高海阔, 只有他, 永远被囿于情爱二字里。
说书人醒木啪一声打在桌子上, 惊醒了沈铮。他看着等活的力工、闲溜的懒汉都聚过来,等着听秦老板新的传奇故事、风流轶闻。
这座码头因她阜盛,这里到处飘荡着她的名字。
自别后, 书童们怕他伤情,再不提阿姐。他也再不敢踏入秦宅, 故地重游,也只能来这里听一听阿姐名字……
说书的清了清嗓, 听客们搓起花生米往嘴里抛, 褐红的薄衣落在火油黑腻的河水上。
喧闹惫懒的人群中,唯有沈铮紧绷着。他怕说书人说出他的名字, 玷污阿姐的声名,更怕说书人提到的名字不是他……
“哈哈!这说书的还不知道呢,这姓秦的女人遭了难了,狂他妈的!”
“但请兄台一讲。”这话一露音,忙有好事者凑过去, 细细探听。
“我有个兄弟, 是给衙门做事的。听他说啊, 那草原上的秃鹰王正带着兵马逮那娘们呢,不定就是要讨她当小老婆哈哈。”
“要我说这女人啊, 就不该抛头露面!遭报应了吧,该!”
人声越发嘈杂,像水沸了的罐子,盖子劈里啪啦砸在罐沿上,砸的人心烦意乱……
沈铮突兀的站起来,撞歪了桌角,茶水泼到他的衣摆上。
“这位客人哎,您的衣裳!”店小二哎呦呦的叫唤。
沈铮顾不得衣裳,一把牵过不知何人绑在树桩上的健马,在人群的斥骂声中,扔下一块银子翻身而上。
在阿姐的安危面前,什么意气、负气都不重要了。他只知道或许阿姐需要他,他要去见她。
*
沈铮跪在梁相公面前。他未言请托,先做此姿态,未免有以弱欺人之嫌。沈铮一生君子,却依旧这样做了。
“你来是为什么?”
前堂灯火如豆,映照在梁公面容上。他生着一张耿介的脸,铁青干瘦,硬邦邦的,便如他的性情一般。
“今蒙兀可汗兵围库伦部落,掠我百姓,虽商会会长不能免也。但请朝廷遣使出兵,使民回还,某不才,略知蒙兀事,愿为译语人。”
沈铮这话听起来公心无私,但梁公与他相交多年,那女商又属实是个风云人物,又如何不知他意在何处。
梁公神色淡淡,低头审视着沈铮。
“镜台,去岁恩科你没有来。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我不怪你。你如今却是为何?为一女子改志么?”
译语人品秩虽低,却也是官身。沈铮以此入朝堂,便和他从前以宦者之身,凭帝王恩宠一样,一样的立身不正。
梁公与这后生共事过,喜他聪颖好学,将他当半个弟子看待。见他如此,唯有叹息。
那女商为人世故、处事圆滑、性情乖张!如何同他沈铮是一路人……
“不能守义,何谈道。无论来日如何,铮求仁得仁而已。”
沈铮难以抑制的出神,想到他今日往秦宅探问时的场景。那宅院里一切如昨,人与事都毫无保留的向他敞开,仿佛他从未离别过……
“只怕你的义,是要给朝廷救个祸害回来。”梁公冷笑一声。“何平是怎么死的,你当这满朝官员都是傻子不成?”
“圣人亲奉的翰林,她说杀就杀了。如此胆大妄为,她眼里可有半点朝廷?!此等人物不问斩便罢了,还要朝廷救她?”
“沈铮!你不是不知法之人!”
梁相公声色愈厉,霜白的胡须在风中颤抖。他一生克己秉公,极恶乱法之事之人!
阿姐是杀了人,却是为自己杀的……
沈铮无力辩驳,也不能应答。话音一转,轻轻抛出了几乎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梁公可想过,若蒙兀可汗不杀她,而是厚待恩遇之呢?”
“今朝廷失秦氏,何似前朝失嘉兴,一人一隅之失,乃至天下沦丧。”
他说得是当今天子于前朝叛乱乃至得天下一事,可如今江山既定,正是论正统的时候,如何由他乱说话。
“沈铮!”梁公瞳孔一下子紧缩。
“你宫狱里走了一遭,还未学会谨言慎行么?!”
在当朝宰辅的盛怒之下,沈铮反倒抬起头来。那向来温和可欺的面容,显示出一种无与伦比的果勇。
他人生几次行至险地,原本也是有些疯的。
“梁公,此言便是在圣人面前,我亦是敢说的。”
梁公沉默了一息,又开口:“沈铮,你要知道,从来活人不易,杀人简单。你说这些话不曾想过后果么?”
正是知此,沈铮才不能不亲去蒙兀走这一遭。这世间人利益纵横交错,能为此护持她,也能为此抛置她。
在她的安危上,沈铮只信得过自己。
忧虑在他的胸腔里沉了一块又凉又重的石头,直直往下坠,沈铮面上却不改色。
“梁公,杀一人容易,只试问直沽船厂,千江漕运,那些勃勃生发、百废待兴的诸商事,又要依托何处。”
“我大梁人才济济,还怕少了她秦纾一人不成?!”
那不过是一个商人,一介女流!
“前朝欲学西务以强国,耗费弥多,而十年未成。秦纾接手船厂未至一载,铁甲大船竞渡重洋。于商事上,天资至此者便是非她一人,天公又能赐几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