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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烟一空_羲冷【完结】(25)

  帝明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终于看见了另一个反绑双手的轮廓。那个人躲在yīn影里,看不清长相,一口西澜话说得流利却带着些奇异的口音。

  站于一旁的齐沉息开口道:“那人是这位公主的护卫之一,会讲西澜话,又说愿为西澜效劳,我就把他留下当翻译了。也是问了他,才知道这女子的身份。”

  帝明点了点头,又向那yīn影中的人问道:“既然是公主,又如何会在雪莽原上?”

  那人深深一鞠躬,道:“陛下,您不了解我们部的风俗,我们这里,女子个个懂得近战,公主更可以像男子一样领兵……”

  那人话音未落,女子突然开口,说的是北陆语言。卓忘机都听不明白,只听到声调高亢激昂、语速又快又急,似指责似控诉;他们又看见女子黑白分明的眼中,目光灼人。

  “她在说什么?”帝明转头问道。

  “这……”yīn影中的人迟疑着不说下去。

  “说!”

  “她说,她说我是一条狗,其他护卫都战死了,只有我还活着,她让我一头去撞死……就这些……”那人说着,逐渐低下头去,“就这些,没有了……”

  帝明脸色一青,一指充当翻译的北陆俘虏,大声吩咐:“他给我拉出去喂狗!”

  “陛下饶命!陛下!”

  “够了!朕平生最见不得你这样的懦夫!你以为朕不懂北陆话?她还说,西澜人听一条狗的话,简直比狗都不如……来人,重新堵上她的嘴!”

  几名士兵冲上前去,按住洛莹的肩膀,将布帛使劲塞入她还在张合的嘴中。女子尖锐的声音逐渐轻下去,变得模糊起来,终于几不可闻。

  “如今你可是我手中最大的筹码,不知道,你哥洛盎愿不愿意用退兵来换取你。”帝明走近,抬起她的下颚,脸上带着怨毒的笑容,“或者……你也可以选择让我们西澜做后盾,成为北陆的女主君。你的表姐托娅我很是喜欢,看在她的面子上,我可以放过你……你说怎么样?”

  洛莹瞪着帝明,仿佛要说什么,却发不出声。

  帝明挥了挥手,让人再次拿走她口中的布帛。

  “只有没用的托娅才甘愿去和什么亲,嫁给西澜人还坐不上一个王后的位子,只会绞了头发去神宫隐居!她那样软弱的人,落到那个地步也是活该,要是她还有些骨气,当初就该死在雪莽原的路上!她要是还记得身上流着我们契伏大神的血,就不该现在苟活!”

  洛莹说罢,突然对着震怒的帝明笑了,她的笑容仿佛晴空中的阳光,无牵无挂,又明媚得不含一丝杂质。齐沉息心里没有来由地一紧,他不明白洛莹为何要笑,但这样的笑容他见过……烟花一样突然绽放的笑容,就像是十年前的宁妃……

  她突然向侧迎上士兵手中的长矛,闪着寒光的锋刃轻易刺穿了她的咽喉,从后颈穿出来。她双手握住长矛的木柄,一用力,将它拔了出去,一蓬血花汹涌而出,在她的脸上溅出妖艳的花朵。

  所有人愣在当场,看着她缓缓倒地。

  “我们翰海部的女儿,谁的胁迫都不受!”洛莹笑着,用最后的气力喊出这句话,用的是西澜的语言。说罢,她的嘴角抽了几下,眼中终于浮上那层死人独有的浑浊灰色。

  帝明沉默良久,终于向门口走去,跨出门槛的刹那,他顿了顿,轻声说了一句“厚葬”。

  鲜红的血在地上缓缓蔓延开,鲜红的羊皮地毯吸足了血液,加深了颜色,却也如同被水或者酒浇湿以后的颜色一样。在风云变幻的世间,红颜无足轻重,却仿佛毒药,或者送给他人,或者用来杀死对方,或者就是毁灭自身。

  帝明终究是被这毒药伤到了。几天之后的夜里,他看见铺天盖地的血,听见洛莹诅咒沧làng夫人托娅“不该苟活”,随后又听见她大声喊着“谁的胁迫都不受”将长矛从喉头拔出,紧接着,她满是血污的脸突然和沧làng夫人托娅的脸重合在一起,慢慢向他走近……帝明大声喊叫着从噩梦中惊醒,喉头一甜,便吐出一口血来。

  沧làng夫人本就是帝明心中埋得最深的一道创口。帝明离开幽都,是想找一个可以率xing而为的地方自由呼吸,然而,那个一室烛火无法驱散黑暗的苦寒之夜,长矛刺穿了洛莹的咽喉,同时挑开帝明心中的这道创口,更深地刺入血ròu,使之永生不能弥合。

  帝明接过递来的丝帕,擦去嘴角边的血迹,淡淡吩咐道:“朕要回幽都。”

  九月十七,帝明自嘉遥关归幽都。

  ——《应氏西澜纪事?建平九年》

  后世对帝明一生中的最后一场亲征,大多给予了褒扬,称这件行动是胤澜即应氏西澜末年最为硬气的表现。然而就帝明突然回幽都的原因,史书上只匆匆带过一笔,史家们翻看了那个时代遗留下的记录,也找不到一个确切说法。有人猜测,是养尊处优的国主受不了苦寒,不得不回幽都;还有人说,帝明是厌烦了战事,怀念幽都的安逸生活;又有人将北陆公主的自尽,与帝明对沧làng夫人的思念联系起来,说帝明的心在那时已冷透了……

  人们最相信的,则是修编《胤澜书?本纪?帝明》的史官穆思敏给出的解释——他从建平九年的奏章中找出蛛丝马迹,认为是幽都群臣将奏折送去嘉遥关,指责帝明不该擅自决心攻打戈平关,又在奏折中附上了早已拟好的与忽伦汗国的求和书,帝明看见这份奏章勃然大怒,放心不下幽都形势,才急忙赶回幽都……

  但史官给出的解释依旧不足以让所有人信服。因为,帝明自从沧làng夫人离开幽都后就将自己与众臣完全对立,幽都又有深得他信赖的暄亲王主政,暄亲王事事按照帝明吩咐,而且凭借他的声望,自然可以将主和派的意见压下去。而且,依照帝明越发狷狭的xing子和平时的作为,他理当不多加理睬这份出自世族求和派的奏折。

  然而,穆思敏无法解释,为何帝明踏上归途前会突然派人急速前去幽都,将一纸药方送去暄亲王处……史家都认为这一纸加急的诏令,与帝明匆忙赶回幽都大有gān系,然而,无论谁都无法解释,所有的事qíng都好像是巨大拼图中的一部分,凑在一起依稀能让人看见大概模样,却还是少了最重要的一块——那一块,人人都知道不可或缺,却依旧被遗落在浩如烟海的史料中。

  千帐灯(一)

  帝明一走,仿佛带离了雪莽原在夏日里积存下来的最后一丝热气。仅存的疏淡阳光被厚实的云层遮蔽住,天空中,只有一片浑浊的颜色,仿佛是一双巨大的手,将昏暗的huáng漫不经心地掺杂在肃穆的烟灰里,随后随xing倾倒在云层上面。地上的茫茫冻土,也被皑皑白雪覆盖,再见不到沟壑纵横的黑色土地上依稀长出来的墨绿苔藓。雪莽原的严冬,终于如期而至。

  “工匠重新造的那些连发弩都好了,几日之内就可以配发下去。”

  听了秋澈的汇报,齐沉息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这件事qíng,总算是赶在戈平河完全封冻前做好了,暂时不必太过忧虑北陆人从那里突然攻到我们这嘉遥关下。还有,前些天,我去了次城楼,西角守望台上,有几块砖松动了,你千万记得要找几个工匠去看看。时候不早,你也早些去休息吧。”

  齐沉息说完,向秋澈微微一笑,端起烛台,转身去看墙上的行军布阵图。他从前对于这位从前在的年轻将领并不了解,只晓得她是将门之后,自小被当作男儿一般教养,又在北衙云岘军当值。然而,这十几日的相处,让他发现,秋澈并非盛气凌人的贵胄子弟,事无巨细都办得十分妥帖,在苦寒的雪莽原上,她毫不体恤自己,竟仿佛当自己的身体是借来的。

  “齐统领。”秋澈走了几步,却又折了回来。

  “怎么了?”齐沉息看着平日里慡朗gān练的年轻女子突然皱起了眉,不由有些吃惊。

  秋澈略微迟疑,咬了咬唇,还是开口道:“……本来应当前日送到的粮糙至今还未送到。”

  齐沉息皱起眉头,道:“如今北边几个屯子都被北陆人烧了,粮糙只得从南边的攸牧郡调过来,前几天正好又遇到bào雪,雪莽原上路不好走。再说,西澜毕竟也很多年没有经历战事了,迟几天也是可能的。”

  齐沉息开口时候,脸上不动声色,心却沉了下去。他是征北大军的统领,自然知道行军打仗粮糙是根本,完全不能容得丝毫的耽误。他甚至明白,自己方才说的一通理由不仅是为了减消秋澈的忧心,也是生生压下自己的焦虑——毕竟,人拼命找理由说服自己的时候,那个被层层理由遮盖起来的疑虑才是最真切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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