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径直走向慈泰宫。
雪花落纷纷。
沫芹的睫毛上，雪花落下来，温柔又冰冷。
吱呀吱呀的声音响起在宫人们的身旁。
沫芹的眼帘缓缓地垂落。
吱呀吱呀的声音响起在贤贵妃的身旁。
沫芹的身子突然倒下去。
炬泊急忙疾步上前，接住了她。
碧幻疾速地拂去沫芹面上的雪花，抖落她身上的雪层，然后，她将她送入炬泊宽厚而温暖的怀中。
炬泊紧紧地抱着沫芹。几乎，几乎是将整个的她抱在怀中。
他们的身后，贤贵妃与所有的宫女太监都闭上了双眼。
碧幻伸出自己的双手，掌心朝下对着沫芹的心口。
白色的雾气从碧幻的掌心里放she出来。
接连不断的白雾，如沸水上方的腾腾热气。
沫芹面上的冰硬渐渐融化。身子渐渐温软，双唇亦渐渐现出红色。
炬泊一直将沫芹的头按在自己的心口。
碧幻收回了双手。
沫芹缓缓地睁开双眼，有些茫然地看着炬泊。
炬泊微微一笑。
沫芹的神思有些恍惚。
炬泊撤了怀抱，与碧幻一起，将沫芹扶着坐直了身。然后，他们退后两步，对沫芹施礼道：“奕国炬泊与侍女碧幻参见天朝皇后娘娘！”
沫芹的脸，微微cháo红，声音低低的：“平身……”
炬泊与碧幻站直了身，走过沫芹的身边，走进皇太后的寝宫。
紫色光芒深厚而梦幻。
炬泊走到旋眸的身后，施礼，轻声说：“奕国炬泊参见天朝皇太后娘娘！”
旋眸倏地回身，一脸惊愕与仓皇。
碧幻顿着身，说：“奕国王储侍女碧幻参见天朝皇太后娘娘！”
旋眸倏地立起身，面对着他们。
炬泊微笑着。
碧幻微笑着。
旋眸的眼眶里，蓦地蓄满了泪水。
炬泊径自走上前去，走到圣珠之前，将锦盒的盖子打下来。紫色光芒顿时消失。
然后，炬泊走回到碧幻的身边，握住她的手，对旋眸说：“碧幻原是奕国贵族的女儿，十岁时被送入王宫。但我从未把她当做侍女看待。我一直都很疼她，一直都把她当成珍宝一样地保护着照顾着。我早已求得父王发下王旨：在我即位为王的那一天，碧幻会成为奕国王后。”
旋眸的泪水流淌不息。
碧幻凝视着炬泊。
炬泊凝视着碧幻。
两人的眼眸之中，满是疼惜与宠爱。
旋眸闭上双眼，泪水却依旧如溪般流淌不息。
炬泊松开碧幻的手。
碧幻走向装盛着圣珠的锦盒。
她将锦盒捧在手上，闭上双眼默祷片刻。然后，她将锦盒收入随身锦囊之中。
炬泊远远地便伸出手去，接回碧幻。
然后，他们对旋眸深深地鞠了一躬，齐声说：“祈愿天朝皇太后从此安乐泰然，与太上皇帝陛下、皇帝陛下一起，共享天朝太平荣华！”
旋眸透过朦胧的泪帘，看见模糊却又无比清晰的两个身影逐渐地远去。
她想呼唤他们。她想留住他们。她想告诉他们，即使他们不是她的父母，即使他们与她的父母一丝一毫的牵连都没有，她亦想尽全力地厚待他们，奉他们为上宾，甚至长辈。
可是，她只是目送他们离开。
大雪依旧纷纷。
旋眸走出慈泰宫。
沫芹急忙跪拜下去：“儿臣奉侍母后千岁！”
秋莘急忙跪拜下去：“儿臣妾奉侍母后千岁！”
所有的宫女太监急忙跪拜下去：“奴婢奉侍太后千岁！”
第七章 明月夜 4
翌日，大雪依旧纷纷落。
地上的积雪若不清扫，便已及膝高了。
这一日，并不寻常。自然不是因为大雪纷纷不止。
这一日，是泠玖炎的忌日。
泠玖炎，已经逝世了整整二十年。
泠玖炎的陵墓，在皇家陵园的西角。
皇家陵园的西角，并不是只有泠玖炎的陵墓。朝廷语曰，皇恩浩dàng，于是将皇家陵园单独辟出一处来，专用于厚葬皇帝倚重的皇亲国戚，以及对国家朝廷有重大贡献的文臣武将。
司寇尚书没有这种福气。他虽然是皇亲国戚，亦曾经是皇帝倚重的大臣，但是，那位皇帝忌惮着他，那位皇帝想要除他而后快。他的葬礼，不，他几乎没有什么葬礼。他的入土，甚至不能用“下葬”这样的字眼。他只是，糙糙埋身huáng土之中而已。——用官家的话讲，他是犯有欺君之罪的人，死后能有数尺地xué容身，已经是皇帝法外施仁了。
而泠玖炎之所以被厚葬，而且是被葬在皇家陵园里，原因主要有二。一，他的女儿是稳坐皇后继而太后宝座的人，这个原因在明。二，当时的皇帝从户部调人接管泠氏，以致此后的二十年间，国库一直充裕无虞，这个原因在暗。
但这并不表示，他与正宗的皇室成员享有同样的权利。他只是国丈而已，而且，是一个被当时的皇帝派人暗杀的国丈。
天下人并不是都被蒙在鼓里。天下人之中，并不是只有皇宫中的几个人知道泠玖炎逝世的真相。但是，除了泠太后、宇霓公主与将近二十年来一直居住在幽深的宫殿里的洛老太妃三个女人之外，没有人敢说出口。
自然，亦无人敢大张旗鼓地祭祀他。
泠玖炎被皇帝准许下葬在皇家陵园，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那些在内心里也许会为他打报不平的人们，又怎能要求皇室像祭拜皇族贵胄一样地祭拜他呢。
墓xué的规格自然不能与皇帝亲王们相比，但对于泠玖炎的身份来说，已足够宽阔。
陵墓前，竖立着巨大的大理石墓碑。上面三列字。右列上：奉御旨立。中列正中：国丈泠氏玖炎之墓。左列下，是下葬之年月日。余，再无一字。
泠玖炎一生，在生意场上呼风唤雨，在京城自由出入王公贵族府邸甚至皇宫，为天下孤苦之人终生铭记，为皇家带来巨大财富与威胁，为皇室最显赫的成员深记于心。可是，他的墓碑上，却只有“国丈”二字。
泠太后的双目，已与常人无异，甚至比常人的更加明亮。所以，她能够清楚地看见“国丈”二字。
她想，也许，当年她应该坚持将父亲的灵柩运回西沃。当年的她执意地认为，父亲的愿望是守侯在自己心爱之人的身边。可是，这二十年来，他却一直孤零零地栖躯于此。远离生身之地，远离祖宗根基。
她想，若是父亲泉下有知，若是他感到孤苦无依，那么，她便是罪魁祸首，所谓浩dàng的皇恩便是罪孽的源泉。
她想，她最对不起的，是自己的母亲。为深爱之人殉qíng，却不仅不能与他同卧一xué，而且与他隔着千山万水，远上千里万里。
最孤苦的人，是她的母亲。
曾经做过错事，却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
究根求底，都是因为一个“qíng”字。
qíng。
问世间qíng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为这两句，多少痴男怨女，肝肠寸断。
第七章 明月夜 5
旋眸双膝跪在陵墓之前，双手合十，闭上双眼，默默祈祷。
茶昶不在。他是太上皇，除了那些如今只有牌位供奉在皇室宗庙里的先去帝王，他不能轻易跪任何人。况且，旋眸不愿他来。
旋眸是皇太后，除了那些先去帝王与茶昶，她亦不能轻易跪人。但是，她要跪自己的生身父亲，不顾一切。
她跪着的时候，大雪仍然纷落不息。但是，她的身上没有一片雪花，只因为，她的头上有一具由数名宫女撑着的曲柄七凤金huáng伞。她亦不是跪在雪地之上。她的双膝之下，是很厚的蒲团。蒲团之下，宫女提前扫净了白雪。
但是，她父亲的墓xué之上，早已覆盖了深厚的白雪。
她忽地想，如若白雪融化，如若雪水渗入墓xué，如若雪水浸润了棺木，如若……父亲会感到冰冷吗？
她的心一悸。
泪水无声地滑落脸庞。
她是如此地惦念父亲。
她想要付出一切，只求上苍能够赐予她一次补赎的机会。
可是，他终于回来了，却不再认得她。
不，他不再认得任何人。
不论那人是否因他而肝肠寸断。
不论那人是否能够为得他一顾，而甘愿背弃一切。
亦不论那人是否因他的离去，而悲伤一生，哀苦一生。
身后蓦地传来吱呀吱呀的声音。
有两人再次踏雪而来。
说要离开的人，却不知为何，在今日不由自主地走进皇家陵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