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眼眸之中，无喜无忧。
他们的面容之上，雪花落了，停顿一下，便飘离去。不融丝毫。
他们，走到了旋眸身边稍后，站定了，凝视着那墓碑。
泠氏玖炎四个字，触目惊心。
炬泊与碧幻携手而立，对着泠玖炎的墓碑深深地鞠了三躬。
然后，碧幻上前一步，双手举到身前，撑开与肩同宽。
从她的掌心之中，蕴生出两股劲风，向前喷发。风势越来越大。两股劲风容汇同一，并迅疾扩展，到达墓xué上时，已足以将整座墓xué包裹。
深厚皑皑白雪，几乎是在瞬间，被全部驱散。
旋眸吃惊地立身，看着碧幻。
碧幻轻收双手，轻吐一口气。然后，她轻缓地侧转了头，看着旋眸，微微一笑。
然后，她走回到炬泊身边。她握住他的手。两人面对旋眸。然后，碧幻说：“泠氏玖炎早已在二十年前便辞别这个人间。即使他的灵魂仍然在别的躯体里鲜活生存，那也不是他了。您的母亲银痕小姐亦是如此。世间凡人，一旦死去了，便是永远死去了，不会复生。”
泪水，忽地便流满了旋眸的脸。
她无比艰难地问：“可是，到底为什么，你们的面容竟是一模一样？”
炬泊与碧幻面色一凛，尽皆沉默。
旋眸却迫问：“为什么不仅仅是相似？为什么不仅仅是你们其中一位与我的先父母长相一模一样？”
炬泊与碧幻的表qíng稍稍踉跄。碧幻说：“这只是巧合而已。”
旋眸盯着碧幻。
碧幻错开了目光。
炬泊忽然轻叹一声，说：“这只是苍帝的一个玩笑……”
然后，他不顾旋眸的期盼而愕然，径自拉着碧幻，转身，抬步，yù离去。
但是，在一抬眼间，他愣怔了。
碧幻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她亦愣怔了。
在皇家陵园西角的入口处，立着本该身份尊贵却不得不长年深居在幽深宫殿的女子。
她的头发花白，身体消瘦纤细，衣裳是白色的绸料。面容苍白，身躯苍老。
她凝望着炬泊。
她震惊地凝望着他。
她的身子颤抖，心亦颤抖。
炬泊自然不认得她。他看到她在凝望着他的时候双眶里蓄满了清泪，于是知道，她凝望的并不是他。他结束了愣怔，拉着碧幻，走到她的身前，向她施了一礼。然后，他们离开了皇家陵园。
在他们身后，洛姬蓦地抬脸向天。
鹅毛雪片落在她的脸庞上，融化在她的泪水里……
天空，苍茫如许。
第七章 明月夜 6
是日huáng昏，大雪骤然而止。
夜幕垂落时，半轮明月遥挂高空。
天地之间，明亮得几似白昼。不知是月光普照了大地，还是人间尚未融化的皑皑白雪映照着天空。
老太妃们居住的幽深宫殿，是早已被皇室遗忘的角落。可是，在如此深夜，却有太监惊慌地从宫殿里奔出来，直奔向慈泰宫。
慈泰宫的护卫认得这位太监，于是放他奔入宫中。
守夜宫女急急地奔进内室，跪下来，报。
茶昶从睡梦之中惊醒，迅疾地起身，下chuáng，立身宫中。
那太监匍匐在地，瑟瑟发抖：“启禀主子，洛老太妃……”
茶昶瞪圆了眼：“洛老太妃怎么了？”
太监却用力地将额头叩向地面：“奴婢该死！奴婢未能照顾好洛老太妃，奴婢罪该万死！”
茶昶心一凛。
旋眸快步奔出来，奔到茶昶的身边，说：“我们去看她吧。”
茶昶箭步奔了出去。
他的身上仅仅着了中衣，他连靴子都没穿。但是，他施展了jīng湛的轻功。
他的眼底，焦躁与恐慌烈烈地jiāo织。
幽深的宫殿里，烛光闪烁。
数名宫女太监围跪在chuáng前。其他的老太妃们立在chuáng前。
chuáng上，静静地躺着洛姬。
她的这种“静”，已经是世人所能达到的静之极致。
没有人敢哭出声。
所有的人都默默地流着泪。
当太上皇疾步奔进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迅速地退了出去。只留了一位白头宫娥。
卧房里，儿子跪在母亲的chuáng前低低地呼唤。
母亲缓缓地睁开双眼，看着儿子，嘴唇微启。
儿子急忙将耳朵凑近母亲的双唇。
洛姬的声音微细而低切：“……不要哭……原本，我在二十年前便该死去了……可是，我不甘心哪……炎哥那么轻易地便死在你的手里了……不肖茶昶，你甚至，没有给我见他最后一面的机会……”
茶昶的泪水滴落在洛姬的脸上。
“……今日，我终于见到了他……我终于见到他了……他依旧那么英俊非凡……依旧如神一般伫立着……他的生命，终于再次鲜活着……茶昶，你不得再伤他一丝一毫……否则，你的生身母亲将永世不得安宁……”
茶昶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掉落。
“……不要哭……你是威慑天下的……天朝太上皇……虽早已退位，却依旧手握国之重柄……你即便是哭……也不可以哭出声……你不能令天下人因我的死去，而……再次置疑你先皇嫡系后嗣的身份……”
茶昶的心痛得要裂开。他重重地点着头。
洛姬的嘴角挂着一丝微笑。手却动了动。
茶昶急忙握住她的手。
她却将一个纸条塞进他的手心里。
茶昶展开来看。纸条上书：换我身者。
茶昶看着洛姬。她扫了一眼chuáng前侍立的白头宫娥。
茶昶点头。
洛姬微笑着，凝望着茶昶。
茶昶急忙举起她的手，将之凑近自己的面容。
她轻缓地抚摩着他面部的线条，泪珠伴随着微笑滑落。
茶昶紧紧握着那纤细的手。
但是，手指却蓦地不再动弹。
双目缓缓合闭。
气息淡弱。
然后，终于，双目闭，气息无。躯体逐渐冰冷。
洛姬长逝。
在如此月明之夜。
旋眸惊慌地奔进来，却又忽地顿住步。
她看着躺在chuáng上的洛姬，看着跪在chuáng前的茶昶。心，酸楚，哀伤，疼痛，颤抖。
她缓缓地走到chuáng前，俯下身，将茶昶的头按进自己的怀里。
茶昶啜泣不息。
旋眸问：“母亲如何安葬？”
茶昶却轻轻离开她的怀抱，对着chuáng上的洛姬叩头于地，低声说：“母亲，不肖儿拜别……祈望您再世为人之后，再不要遇到我这样的儿女……”
旋眸亦双膝跪地，叩下头去，说：“母亲，父亲已经等了您二十年，如今，二老安然同眠，再无遗憾了……”
皇家陵园之内，先皇陵寝之旁，新起了一座小小的陵墓。
先皇陵寝之旁，并不只一座如此陵墓。先皇生前的妃子过世之后，通常都会被葬在皇寝之旁。
司寇皇后的陵墓，自然位在所有皇妃的陵墓之前，紧挨先皇陵寝而建。她虽早于先皇而逝，但先皇在生前便已选定陵寝建造之地，自然不会令自己的皇后距离自己太远。
但是，宇霓的母亲，却没有单独的陵墓。她不需要单独的陵墓。她是深受先皇宠爱与敬重的皇贵妃，先皇驾崩之前便有圣谕，皇贵妃逝世之后，葬于皇寝之内。而她为报圣恩，或者说，她为圆满一己夙愿，在先皇驾崩同日，吞金而逝。故而，她的棺木卧于先皇的陵寝之内，距离先皇的棺椁仅数步之遥。
而洛妃，在世人眼中，她本是一位被先皇打入冷宫终生不得释放的妃子，死后能够卧于皇陵之内，已经是她莫大的福气。
她甚至不能有自己的传记。史官奉皇命记录她的生平，仅用了寥寥数字而已：洛妃，冷宫生，葬皇陵。
但是，皇家陵园西角，国丈泠氏玖炎的墓xué之内，泠玖炎的棺木之旁，却多了一具水晶棺木。
水晶棺木之内，女子面容安详，面色如生，似沉睡一般。
墓xué再次关闭之后，其上有明显被开启的痕迹。但是，皇家陵园戒备森严，犹如深宫禁苑，天下人无法擅进。
有人在深夜开启于二十年前便建造合闭的墓xué之事，只有天知，地知，太上皇知，皇太后知，太上皇的心腹护卫知。
而，名正言顺的洛妃墓内，在那具名贵的棺木之中静静地躺着的人，是那位白头宫娥。
茶昶只当是宫娥为主子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