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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浓,胭脂乱_尼罗【完结】(60)

  陈文德对着青年长篇大论了一番,说得青年连连点头,及至听到了最后,青年对着车内的汽车夫做了个手势。汽车夫一言不发地发动汽车,掉转车头又上了路。

  在一队骑兵的护卫下,汽车开向了城外。起初还有路可走,开着开着就进了山。茉喜连骑马都不怕的,如今却是被汽车颠了个七荤八素。单手护着自己的肚子,她隐隐感觉里面作了痛,那小赖子也有了一点手刨脚蹬的意思。但是车里有的只是两个小伙子,其中汽车夫完全是陌生面孔,小武倒是熟悉,可让她揪着小武喊肚子疼,她一时间还是有点开不了口。再说喊了又能怎么样?小武再聪明伶俐、识文断字,也不可能身怀妇科绝学。

  于是蜷起双腿蹬着座位,她半闭眼睛斜靠了车门,胳膊腿儿聚拢着护卫了她的大肚皮。她屏了呼吸忍了痛,低声下气地和小赖子打商量,求它好好的乖乖的,千万别在这个时候耍把式。

  然而小赖子平时受尽了她嘀嘀咕咕的臭骂,如今总算有了兴风作làng的机会,茉喜不拿它当自己的骨ròu,它也不认茉喜是亲娘。茉喜自觉着像只垂死的大肚子蝈蝈,细胳膊细腿颤巍巍地快要调动不起。额头一层一层地往外渗冷汗,她用结实细白的牙齿咬了嘴唇,一双眼睛盯着小武的背影,她的睫毛和手脚一起颤——她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上次吃药打胎,她疼得小死了一场,死里逃生之后,她早忘记了当时的苦楚,结果今天可好,那份痛苦加了倍,卷土重来要活吞她了。

  几次三番地,她微微张嘴吸进了一口凉气,想要向小武求一声援。小武再不爱搭理她,她再不爱搭理小武,两人朝夕相对地过久了日子,她看小武也比看别人亲。可是硬生生地将一声呜咽咽了下去,她不知道自己这第一句话该怎么说。

  “也许没事。”她暗暗地告诉自己,“不都说是十月怀胎吗?这小赖子可还没满十个月呢。”

  她下意识地攥了拳头,涂了鲜红蔻丹的尖锐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ròu里,她疼了,同时也感觉过瘾,仿佛把疼痛从肚子里转移到了手心中。恶狠狠地咬紧了牙关,她在心里又骂起了她那块作怪的骨ròu:“你个天打雷劈的小赖子!你再闹?你再闹?闹掉了也是你死,不是我死!没了你,我更轻省,横竖你也是个没爹的货!你闹吧,你敢出来我就敢脱裤子!我不挡你的路!你个臭小赖子!出来找你亲爹去吧!”

  然后她开始污言秽语地骂起了小赖子的娘,自己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她越骂得凶恶,肚中越是疼得厉害,沉甸甸的圆肚子仿佛揪了她的五脏六腑,一坠一坠地往下悠dàng,坠得她血都不流了,腰杆都要塌了。

  正当此时,前方的小武忽然回了头。睁大眼睛望着茉喜,他望了能有四五秒钟,随即也不出声,直接起身向后转,如同练过柔骨功一般,居然又伸胳膊又伸腿地越过座椅靠背,大猴子一样跌跌撞撞地从前挪到了后。在茉喜身边坐稳当了,他开了口,“你怎么了?”

  茉喜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仿佛舍不得似的,这一口气被她分着吐成了几小段,然后对着小武张开嘴,她忽然有些含羞带愧——平时也未见得她有什么高风亮节,到了紧要关头,她反倒自觉了,仿佛怕自己一个不慎死了,臭了人家的地;更怕人家以为她要死了,再不肯给她一口饭一口水。

  “肚子……”疼痛最是耗人元气,一贯吱哇乱叫的茉喜,此刻只剩了一口悠悠的凉气,“没事……有点儿疼……”

  小武瞄了前方的汽车夫一眼,见对方正在全神贯注地从山林里硬开出道路来,便收回目光转向茉喜,伸手攥住了她的一只腕子。

  攥住之后收紧了手指,他犹豫了一下,随即将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一点一点地把茉喜拖拽到了自己身边,他俯身把一条手臂伸到了她的腿弯下。轻轻地把茉喜拦腰抱到了自己的腿上,他低声说道:“你就当我是你的垫子。”

  茉喜紧闭了眼睛也紧闭了嘴,把仅余的一点力量全调动起来了,一口气接一口气,她bī着自己喘,腰和肚皮全是邦硬的,仿佛身体中间这一段已经化成了石头,说裂就能裂,说碎就要碎。茉喜不知道这算是哪一种程度的疼痛,她只知道自己得喘气,只要有气,就不会死。

  小武一手托了她的后背,一手拢了她的双腿,汽车还在疯了一般地颠簸,他极力地想要托抱起她。大腿上面隐隐的有了cháo湿暖意,他没有低头去看,只不动声色地抽了抽鼻子,嗅到了慢慢腾起的血腥气。

  汽车夫从后视镜中扫了小武和茉喜一眼,扫过一眼之后就不扫了,因为前方根本就没有路,为了能够无中生有一样地穿越山林抄近道,他的两只眼睛已经快要不敷分配。

  小武感觉自己的手臂快要僵硬成了铁铸的物事,他天生是个单薄身量,一身的力量十分有限,可此刻他硬生生地托起了茉喜,竟能长久地纹丝不动。

  但是,茉喜的鲜血还是越流越急了。

  偏偏她还穿了一身鹅huáng衫裤,是最嫩最明亮的huáng,嫩过雏鸟的嘴丫子,亮过明月与太阳。鲜血从她的裤裆开始往开了漫,一直漫过她的大腿与小武的大腿。脱力一般地把脑袋向后仰过去,她长久地不言不语,人生大事只剩了一件,就是喘气。

  “你是不是要生了?”小武战栗着开了腔,“说话,是不是要生了?”

  茉喜张开了嘴,将一口似有似无的微弱气息吸入呼出,喉咙里嗬嗬地轻响了几声,她抖着苍白的嘴唇,耳语一般地说了话:“不知道……没生过……不知道。”

  口水顺着她的嘴角流了出来,她瞧着倒像是比小武更镇定,“不怕……过会儿就好了……”

  小武死盯着她,一身的力气全运到了手臂上与眼睛里,“要生你就生!”

  茉喜现在是彻底发不出声音了,可还勉qiáng坚持着做口型,要和小武有问有答:“没到日子呢……”

  小武的眼睛开始发红,白眼珠像是染了茉喜的血,“傻子!你不知道还有早产这一说吗?”

  茉喜的脑袋后仰到了极致,细白颈子弯折着露了喉咙,显出了薄薄皮肤下青紫的小血管,“不能……不能……”她依旧是只有口型,非得最亲近的人才能读懂她的言语,“我身体好,我没事……”

  小武知道她是没有知识的,所以不再和她废话。可他虽然平时手里总拿着本书,但书里也没有教过他怎么伺候女人生孩子。车厢内的血腥气味越来越浓了,茉喜偏又不哼不叫,是老老实实沉甸甸的一块ròu,脑袋随着汽车的颠簸一晃一晃,垂下去的胳膊与小腿,也是无知无觉地一晃一晃。

  忽然间,小武出了一身冷汗,声音很轻地开了口,他对着茉喜说道:“你可不能死啊。”

  茉喜,像个老姐姐似的,昏昏沉沉地哼了一声,又耳语一般地答道:“不怕,没事……不死……”

  正当此时,汽车猛然做了个急转弯,小武下意识地紧紧抱住了茉喜。而汽车冲锋一般地碾过糙jīng冲上高地,随即骤然平稳下来,却是汽车夫瞧准时机,把汽车开上了最近的一条土路。

  土路再简陋也是条正经道路,小武只感觉整辆汽车向上一昂又一落,和方才相比,这一回就算是落到了平台上。慌忙低头再去看茉喜,他没有眼泪,只有热血一阵一阵地涌入头脸,让他的眼睛都发烫,挣命一般地大喊出声,他气冲冲的,像是要呵斥她,“路好走了,你可别死!”

  然而茉喜没有再作回应。她悄悄地疼,疼到极致,又悄悄地失去了知觉。

  小武低头看着她,看一会儿,对她轻轻地摇一摇颠一颠,冷风在心头席卷而过,他想这不是完了吗?这个女人,可不是彻彻底底地要没了吗?

  他知道她活着也没有自己的份,但是,他宁愿只旁观,只旁观也没怨言。

  然而在下一秒,茉喜在喉咙里很轻很弱地咳嗽了一声,一口气咳嗽出来,她昏昏沉沉地又活了。剧痛如同麻绳,五花大绑着她,紧缠了一路,直到此刻才稍稍地给她松了绑。她抓紧时间喘了几口气,意识到自己还在流血。冷不丁地笑了一下,她半梦半醒地想:“好嘛,第一次生孩子,就生到人家huáng花大小伙子的怀里去了。这么丢人现眼的事qíng自己都gān得出来,说起来也是一奇,往后光着屁股上大街,都不用羞臊了。先是让仇人弄过去翻来覆去地睡了好几个月,又在个大小伙子怀里下了崽子,这么个娘们儿,万嘉桂还能要?给我我都不要!”

  想到这里,她忽然感觉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很滑稽,竟是醉酒一般地又笑了一声。笑过之后,她闭了眼睛,神qíng彻底地恍惚了。汽车停了,她不知道;满裆满腿血淋淋的小武抱着她下了汽车,一边往他们的新落脚处奔跑,一边扯着破锣嗓子狂喊医生,她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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