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徵沉声道:“等下。”
银杏手指都快摸到空竹边边,蓦然一顿,洗浪又给缩了回去,听见郎君在身后问:“砸坏的那只花盆几钱?”
洗浪负责采买外院杂物,咳了一声,刻意往上报:“八十文一个彩绘陶花盆。”
“那就拿八十文钱来换。”沈徵立在廊下,抬了抬袖子,大有一副施施然等着的怡然。
银杏转过身去,对着墙那头说了什么,须臾就响起了悦耳清亮的女声:“沈道麟!你八百两买一幅画,缺这八十文钱!”
沈徵没应,过了一会儿看银杏回身弯腰,拿八十文钱同洗浪换回那只空竹。
空竹清越呼哨的声音立刻响起。
一声响过一声,泄愤似地。
从前在平洲县,好似也没发现她这么爱闹腾。沈徵藏好了嘴角的笑意,没再看一院子丫鬟仆役各异的目光,背过身去,回了内院。
今夜金风细细,姜玥秋季生辰,也快到了。
前几年,沈徵有心无力,只给她一钱袋子的修束,换回来掌心一个温热湿润的吻。
今年,他身居要职,虽依旧两袖清风,能够拣选的礼物却多了许多。然而也得不在众目睽睽下,与她演一出出的冤家路窄。
食味真里她留的书信,比他写的呈文更公事公办,完全不见当初她往衮州寄信时,那些巨细无遗的生活细节。
姜玥只向他告知已派人搜寻当初负责押送的胥吏,人到了哪里,又找人盯着东宫左中允徐潼与司经局洗马胡伦达,两人不像薛珩这种世家子弟,吃喝嫖赌、仗势欺人早早惹得一身腥,浑身上下都是漏洞。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除了不能正大光明地为她庆生。
沈徵坐在夹头榫书案后,案上摊开一副未画完的画,画中烟波浩渺,莲叶团团,是二人曾经在夏日泛舟的麓湖。
案头的灯油洗浪来添了两回。
麓湖风荷图细致地画完,在姜玥生辰前两日,送去了食味真的癸字号房里。
这日黄昏沉静。
麓湖秋水如镜,倒映着一轮淡橘色的圆日。
锦衣富丽的郎君牵着秦楼来的花魁,在湖岸边挑挑拣拣,相中了一艘精致结实的小船。
艄公倚着船舱的门瞌睡,一腿屈起,一腿伸长,长到快触到船头。
宽大斗笠把他大半张脸盖住,只露出刀削斧砍一般的下颔,勾勒明晰瘦削的颔角。
锦衣公子抛去半锭碎银:“往湖心划。”
人就要登船,却见艄公拾起半粒银子,伸长手归还给他:“客官,船有人订了。”
“哪儿有人了?”锦衣公子看了一圈,又要掏出半粒碎银,艄公利索挑起撑杆,双手一划,将小船撑得离岸一丈,懒得再倒腾多半粒银。
“哎,你……”锦衣公子气结,正要理论。
花魁拉着他,轻声软语地劝:“王公子,不是非要这艘船,算了。”
花魁贴着他手臂,将人往东岸停泊了更多船的地方拉,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船头的艄公,即便披着蓑衣斗笠,也能看出高挑峻拔的身形,斗笠下那半张脸,也俊得惹人联想。
花魁见识的男人多了去,这哪里是艄公,分明是不知哪位小娘子的情郎。
一男一女人影贴着,黏黏糊糊地走远了。
离岸一丈的小船慢慢渡过来,稳在岸边。
圆日坠入湖面,水面渲开盛大霞色,小船才等到了姗姗来迟的客人。
姜玥戴着帷帽,眼光落到艄公身上,没忍住差点笑弯了腰。沈徵给她的那幅画,写了日子时辰,画了麓湖浮光跃金的黄昏,还画了岸边形单影只的艄公。没想到竟是他自己。
姜玥慢慢踏上船板。
沈徵熟练地一撑,将小船稳稳地带离岸边,她惊奇地问:“沈大人,何时学的撑蒿?”
“白鹿书院。”
沈徵专心撑船,往湖心划去,回身嘱咐她,“夜里风凉,你先进去等着。”
姜玥矮身入了船舱,这次的船比上次阔绰,船舱内也舒适,长榻上铺着厚厚茵褥,边上矮几摆着酒菜,右侧还放着一只锦盒。
她捧起锦盒看了看,“给我的吗?”
“你开了看。”沈徵的声音隔着船舱门。
锦盒里是一只通体澄澈的紫玉冰花手镯,水头足,在烛台暖光下,像是濯洗过似的润泽。
姜玥弯唇笑,套在手腕上,大小刚刚好。
沈徵将竹蒿收好,矮身进来,望见她白腻腻的手腕,不止挂着手镯,还有一条五彩手绳系着玛瑙珠,二者碰撞,发出脆响。
“这是阿妹编的。”她献宝似地给他看。
沈徵坐到她身旁,拉过她手腕细细看,两指扣住试了试松紧:“戴在一起好乱。”
姜玥抽出手臂,绕上他颈侧,笑得有些得意,“我不管,我就要这样戴。”
“好,你生辰,你说了算。”
“真的我说了算吗?”
姜玥凝望他,“那到时候证据都搜集好了,沈大人交给我吧,我来想办法。”
沈徵与她一同谋划如何将私藏禁书案的性质扭转过来,她始终担心,若是由沈徵出面弹劾,不知会给他的仕途招来怎么样的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