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是越衡心软了。
他谎称她在殿内不见踪影, 发散偏殿的宫人四处去寻找,让她趁乱逃脱片刻,去到无人值守的高台,冒险换得一月出宫一次的承诺。
那日后, 她身边紧盯的视线变得更多。
江汀鹭陪越衡无言坐了一会儿,看浮尘在光束里漫无目的地飘荡,少顷有个神色严肃, 梳着高髻的嬷嬷走进来,朝她躬身一礼。
“奴婢姓徐, 主子可唤奴婢一声徐嬷嬷,今日由奴婢带主子出宫游玩,马车已备好。”
江汀鹭点头,看一眼越衡,跟着她去了。
她打扮成寻常女郎,登上马车,经过芙清宫的一道道关卡,每一道都有守卫查验徐嬷嬷的腰牌,还要打开车门,亲眼验证徐嬷嬷的身份。
“主子出宫,需在日暮前回,帷帽不得摘下,不得与人交谈,奴婢们也要左右近身。”
徐嬷嬷面上古井无波,声调四平八稳。
江汀鹭打消了与她套话的心,“我知道。”
其实徐嬷嬷根本不用叮嘱这么多,高启泰的话言犹在耳:“这些人陪你出宫游玩,看得见的嬷嬷宫女,看不见的扈从侍卫,性命都捏在你手里,江汀鹭,你想跑,跑之前想想他们。”
她没想第一次就仓促逃跑。
江汀鹭挑开车帘一角,隔着帷帽的纱帘,睁大了眼观察城内愈发热闹起来的街景。
打扮鲜亮的小娘子们手挽着手,各自怀里都抱一束娇艳欲滴的粉红木槿花。
推小板车拉荠菜的卖菜郎不小心撞了商队的一匹黑骡子,两人推推嚷嚷地理论赔多赔少。
蓬头男娃娃握着一只二郎神糖人偶,颠颠地跑在路上,没留神摔了一跤,糖人偶被小花狗叼了去,男娃儿嘴巴一瘪,哇哇哭了起来。
江汀鹭一瞬不瞬地看着,车帘一角给她攥潮了,扑面而来的热闹太多太乱,一同争先抢后地涌入她眼里,衬着灼烧天际的橘红晚霞,满满地挤着,挤得她眼眶发酸。
她眨掉了眼前一层雾,看马车驶入了有西市两个大字的匾额下,来到更水泄不通的闹市。
越衡跟她说过:“入了西市,看到一列青色酒旗高悬的酒肆和酒馆,接着往里走,拐过必经路口,锦绣堂与仁信医馆之间,就是极风斋。”
锦绣堂原来是一家好大的霓裳铺。
江汀鹭心头突突跳,看向锦绣堂旁,极风斋三个泥金大字用了古书体,叫她一眼扫过去,什么都没辨认出来,直愣愣地只见招牌下的店堂,有窈窕的粉衫女郎在盘账。
乌发梳成单髻,露出洁白耳垂,耳垂上挂着金镶红宝石的耳铛,随着她动作微微晃动。
女郎专注盯着账簿,眼睫轻眨,一缕发丝从鬓边垂至脸颊,被她用笔杆一绕,别在了耳后。
江汀鹭好像在做梦,茫然地发出一声短促的音声,瞬间被西市嘈杂与车轮滚滚盖过去。
徐嬷嬷听见她“啊”了一声,狐疑看过去,只见江汀鹭攥紧了车帘,细看整个人都在发抖。
“主子怎么了?”
“……”
“主子?”
徐嬷嬷揽上她手臂。
江汀鹭良久才松开了挡帘,她转过来,隔着帷帽,声音低低的像带着鼻音:“我就是有许久没见过这么繁华的景象了,看呆了。”
最上一次在闹市,是上元节的秣陵。
阿姐与她穿着同一款式的石榴裙与白裘衫,逛遍了商市的灯笼铺子,挑了一双红鲤鱼灯。
鲤鱼灯的光把阿姐映照得很好看。
就像适才她在日暮霞光里那样温柔舒展。
阿姐还在,阿姐看起来好好的。
这是她在过去一千多天里得到的最好消息。
入秋后,天黑得一日比一日早。
盛大绚烂的霞光,在姜玥低头记两笔细目的间隙,悄无声息地寂灭了下去,一抬眼就没了。
她守在前堂亲自盘账,全因前日有人给白掌柜递了一张纸条,没头没尾的“前堂见”三字。
那字迹潦草,她直觉与卖画人有关,才不敢懈怠,一连数日都坐在了最显眼的位置上。
可惜今日又是白坐。
她坐得腰酸疼痛,见魏如师按着时辰,驱车来接她,但眉眼耷拉着,连脚凳都摆错方向。
姜玥绕过去,自己扶着车把,上了车。
“同眉娘吵架了吗?”
“没吵架。”
魏如师扬起缰绳,泄气地驱车,“往日都是眉娘来找我,我想着过几日她生辰,特意给打了一根金簪去沈宅送,结果倒好,被她骂一顿赶了回来。唉,夫妻这么多年,我还是琢磨不透她的性子。”
“她骂你什么?”
“她说我一个大男人应该好好当差挣前程,没事别过来找她,有事也别来,等她自己上门来找,但是她这个月拢共只来了一回啊。”
姜玥想了想,“那金簪她收了吗?”
“收了。”
“那就听你娘子的,最近就先别去。”
魏如师闷闷地应了一声好,驾车离开西市,回到居德坊的姜宅,殊不知一墙之隔的地方,他娘子眉娘也正在苦恼这件事情。
“沈郎君,我真没想到我家那口子会突然过来,他平日都是等我去找他的。暖玉姑娘突然从小角门冒出来,我不知道她听见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