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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师_小伍【完结+番外】(676)

  绿萼垂头不敢再说,与厨娘一道退了出去。忽听厨娘低低笑道:“咱们君侯和信王倒像是两口子拌嘴使气——”不待她说完,绿萼急忙嘘了一声。

  我闻言大怒,呼啦一下掀翻了茶几,盘盏落在地上,又滚下楼去。猫儿本在美人靠上打盹,被我吓得跳了下来,溜进屋去。银杏与小钱在楼下围着石桌拿竹筹子和算珠复查府里的账目,盘盏在小钱脚下摔得粉碎,两人都跳了起来,诧异地向楼上瞧。绿萼和厨娘连忙回转,一齐跪在地上。那厨娘伏地颤抖,不敢说话。

  我吩咐绿萼:“拖下去,杖二十。”

  厨娘磕头不绝,连喊“君侯饶命”。绿萼牵着我的裙子求告:“姑娘息怒,她也是一时糊涂说错了话。奴婢以后教着她,管教她再不敢了。”

  银杏与小钱都赶了过来,虽不明其意,但见绿萼都跪下了,也都一齐跪了下来。我向小钱道:“杖二十,一杖也不能少。”说罢挥挥手,令众人都退了下去。

  不一会儿,银杏上来重新摆桌放茶,猫儿也爬到了我的膝上,侧身酣眠。偶一抬眼,只见小钱提着斧子走到树下。我坐起身,指着楼下问道:“小钱做什么?”

  银杏笑道:“钱管家照姑娘的吩咐,要砍枣树呢。”

  我愕然,“我几时吩咐他砍树了?”

  银杏笑道:“咱们府里从来不打下人。姑娘命施杖刑,可咱们家哪里有杖?不但没有杖,鞭子藤条也没有半根。难不成现去买么?不如砍自己家院子的枣树来得快。奴婢已嘱咐钱管家,枣木杖要裁成三尺五寸长,一寸三分宽的,再练两个时辰的手劲。管教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婆娘爬着进来给姑娘请罪!”

  两句话说得我笑了出来,挥一挥手中的书道:“罢了罢了。不必砍树,也不必去买藤杖了。人就随你摆布。让她有个教训就好,以后别胡乱说话。”

  银杏嘻嘻一笑:“就知道姑娘是最宽厚的。”说罢扬起胳膊,楼下的小钱虽提着斧子,却早眼巴巴望着楼上了,见银杏扬臂,扛起斧子一溜烟往前面去了。

  高旸入府时,我仍在露台上坐着。一轮红日孤零零悬在汴城的琼楼玉宇之间,把灰蒙蒙的天空映成一片赭红。城墙上的旗杆影影绰绰,旗帜飘飞如烟。河水暗沉,舳舻偃帆。群鸟飞过落日,像飘起黑色的雪。风中还有淡淡的焦冷气息。

  高旸脚步虽轻浅无声,我却闻到他新皮甲的刺鼻气息。

  夕阳终于隐没,西方已是一片深青。高旸叹道:“能与你好好看一次日落,是我多年来所梦想的。不想能在出征前看上一回,死而无憾。”

  高旸本是bào戾嗜杀之人,说起qíng话偏生如此柔婉动听,怨不得智妃那样一个美貌刚烈的风尘女子竟为他白白误了xing命。我不想回答,亦不知该如何回答。

  高旸笑道:“你还在恼我?”

  我这才起身行了一礼:“不敢。”

  高旸扶着栏杆,目光驰远:“已到这一步,实是骑虎难下了。”

  我想起启chūn“偶然提起”武库爆燃、父亲免官的往事,不禁讥讽道:“‘骑虎难下’?玉机险些忘了,殿下的府中,也有一位独孤氏[118]。”

  高旸一怔,转身笑道:“你在说chūn儿,还是说你自己?”

  我哼了一声:“殿下会如何处置濮阳郡王?”

  高旸笑道:“你刚刚替他求qíng,他就随高思诚谋逆。这般不成器,又何必多问?”

  我追问道:“殿下会处死他么?”高旸在我的躺椅上坐下,双手抚膝,仰面看着我,目中闪烁着野shòu的杀意。我心中一痛,“濮阳郡王才只有十一岁,他哪里懂得——”

  高旸笑道:“十一岁?我十一岁的时候,姑母已问我想不想做皇帝了,你十一岁的时候已预备着进宫选女巡了。濮阳郡王是太宗的儿子,难道还不如你我么?”

  我回过身去,倚柱跌坐在美人靠上,一言不发。自古在皇位更替中惨死的皇族多不胜数,濮阳郡王高晔既被逆党拥戴,自是死不足惜。天已全黑,我与高旸相背而坐,沉默不语。忽见屋中亮起一盏灯,却是银杏拿了灯进屋,却又不敢往露台上来。

  高旸也不勉qiáng,笑道:“既已道别,也该走了。”

  银杏听了,这才隔窗道:“启禀王爷,启禀君侯,有一个huáng脸老汉,自称梨园琴师,叫作师广日,在门外跪着求见。”

  高旸一愕,想了好一会儿道:“梨园琴师师广日,略有耳闻。何事?”

  银杏道:“师广日想请回庶人高思诚一家的尸首,好生安葬。”

  高旸哈哈一笑:“本朝竟也有栾布、李纲[119]之流,小小一个乐伶,也来搏后世清名么?好吧,倘若他自断一手,本王就允准此事。”

  师广日善抚琴,故与喜好音律的睿王成为至jiāo。自断一手,这于爱琴如命的师广日来说,无异自尽。我忙道:“且慢!殿下既说师广日是栾布、李纲之流,那便是义人,玉机门首,不流义人的血。亦不闻屠戮义人之令。”

  高旸笑道:“这师广日也是乖觉,竟到你的府上来寻我,想必就是吃准了你会为他求qíng。也罢,那就赏他三五百鞭子三五百板子。他要做义人,总得吃点苦头才是。”

  我正色道:“chūn秋之义,‘王诛加于上,私义行于下’[120],殿下既说他是义人,便当以仁心示天下,准他收了高思诚的尸身,好好安葬才是。”顿一顿,又道,“再说,玉机这里没有藤鞭木杖,也从未赏过人板子。”

  高旸一怔:“哪有一大家子的主母,从未打过家里人的?”我不理他,当先进了屋,一径下楼去了。

  师广日伏在地上,不敢抬头。我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他瘦弱的腰背和斑白的两鬓。不一时,高旸也跟了出来。李威道:“信王殿下与朱君侯出来了。”

  师广日道:“小人庐州师广日,叩见信王殿下,叩见君侯。”

  高旸示意李威扶起来,师广日却怎么都不肯:“殿下恩准小人所求之事,小人才敢起来。”

  高旸道:“本王本是不答应的,好在朱君侯为你求qíng。你若准备好了棺木,就去王府将他一家葬了吧。”

  师广日伏地谢恩,躬身退了下去。自始至终,他没有抬头看我一眼。

  想起在梨园,他的琴声曾伴我倚墙一梦。想起陆后崩逝,我被罚去梨园劳作,他特意拿出两把名琴命我保养,我才不致太过劳累。更想起睿王高思诚曾在他的琴室中恳求我为昌王求qíng,他的叹息犹在耳边:“还记得小王曾与舍弟一道,也是在这方小小的琴室中,为于姑娘的事qíng请教大人。想不到数年后,竟只剩小王一人独坐无言。只怕再过数年,小王也不得在此了。”

  一语成谶。或许师广日并不在意斩去抚琴的手,所谓“匠石废斤于郢人,牙生辍弦于钟子”[121]。得知己若此,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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