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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师_小伍【完结+番外】(677)

  自高曜驾崩,汴城中死伤太多,石匠有凿不完的墓碑,木匠有打不完的棺椁。棺材铺子的存货都放尽了,新打的棺木虽然粗糙,薄薄的一副松木板亦须好几千钱。师广日倾尽家财,好容易买得两副桐木和三副榆木的。因无钱置办墓地,无奈当了一把名琴,在城外围了一片小园子。我命小钱赎了琴,送去师广日的门首。

  小钱回来抱怨道:“奴婢去师广日的家中,还没进去,便已见他家家徒四壁。他娘子正坐在门槛上哭,看见奴婢送了琴过去,谢也不谢一声。只说,把琴赎回送来做什么?本来只有一把琴下去和死人作伴,现下两把琴都要入土。死人又不会弹琴,倒不如送去当铺,还能得两个钱买块地。劈了当柴烧,还能混两顿饱饭。奴婢不等他说完,赶忙走了。”

  我感慨道:“师广日有两把好琴,当年我在宫里都见过的。不想他要拿它们来陪葬,他对睿王,当真是一片赤诚。”

  银杏宽慰道:“睿王不问政事,一生淡泊,死却这般轰轰烈烈。有知己冒死相送,又有名琴相伴,也不枉此生了。”说罢递了个眼色给绿萼。

  绿萼忙以别话岔开:“那师广日在宫里服侍那么久,当年太宗也曾召他抚琴,论理当得了不少赏赐才是。怎么几副棺椁就耗尽了家财,那些卖棺材的,只怕欢喜得睡不着觉,心也太黑了些!”

  “‘匠人成棺,不憎人死,利之所在……’[122]”心中一动,我停了下来,将‘忘其丑也’吞下腹中。霎时间处死上千人,人人都想讨一副棺木来安葬,自然是价高者得。棺木价贵,有何“丑”哉?论起比制棺木的匠人还要“丑”的,比比皆是。我淡淡一笑,“他们好歹还做了棺木安葬了睿王一家,反倒是我,堂堂君侯,倒不如一个伶人。”

  绿萼道:“姑娘做的事qíng还少么?”说着一撇嘴,愤愤不平起来,“论理人都不在了,奴婢不该多话。实在是他们太——有些蠢了。姑娘这么辛苦才为邢陆两家平反,他们倒好,冒冒失失就把大家的xing命都送了。”

  银杏道:“当时信王不在城中,神机营又已倒戈,实是机会难得。拼死一搏,倒也算不得蠢。”说罢看着我,“若说有失算之处,便是睿王与杜大人都没有姑娘那般熟识信王夫妇。”

  我失笑。说得这般头头是道,倒不如直接说我比睿王与杜娇胆小。“去问一问杜大人一家葬在何处了,拣个日子去瞧一瞧吧。”

  绿萼道:“这个嘛,李威最清楚,姑娘问他便是了。就怕他不肯告诉咱们。”

  银杏摇头道:“杜娇已死,这种无关紧要的事qíng有什么不能说的。李威是个聪明人,想来不会为了这种事qíng得罪姑娘。”

  绿萼道:“那你就去问。”

  银杏道:“今日是不行了,李威一早就被信王妃唤回王府去了,单只他的两个下属在前面守着。”

  李威是高旸的心腹,高旸临行前命他留在我的府中,启chūn从未过问。此时将他唤回,定是王府中有要事筹谋。想起启chūn几句笑谈便葬送了神机营八百将士的xing命,更亲自率领弓弩手与刀斧手潜伏在武库周围,其心思缜密与手段毒辣,令人不寒而栗。然而她又能容忍易珠的讥讽和采薇的诘责,说她忍rǔ负重,亦不为过。想到这里,我不免忧心忡忡:“暂问不到也不要紧,先把祭品备下吧。”

  绿萼笑道:“姑娘几次想进宫,都被李威坏了兴致,今日李威不在,姑娘要不要进宫瞧瞧婉太妃?”

  想起宫中qíng势,我更是头痛,不觉扶额道:“不必了,高晖被信王扑杀,沈太妃还不知怎么伤心呢。我去了,也是看几个女人哭哭啼啼,无趣得很。”

  晚膳之前,李威从信王府回来,我问清了杜娇埋骨的所在,告诉他明日将出城去祭拜。李威一句未劝,只说那里荒僻,须得他跟着保护才好。我赏了他好酒好ròu,感激道:“这是自然。”

  天刚亮,我便出城。一路向南,直走了两个时辰,才到一片野坟地中。这里葬着无主孤魂与无人收尸的罪人。远处山势起伏,绿意葱茏,这里却长糙丛生,少有树木。笔直的一线阳光落在头顶,像一把灼热的刀将人的魂魄劈成两半,教人苦热不堪。隆起的坟茔并不多,许多尸体不过是糙糙掩埋。昨夜下了雨,薄薄一层土石,被水冲了去,残肢断臂、腐ròu白骨都露了出来。骷髅带血,尸臭横溢。鸦鹫下临,蝇声如雷。

  绿萼一下车,顿时捂着口鼻弯腰yù呕,小钱也有些承受不住。我与银杏过去五年常见死尸,倒也惯了,李威更是不在话下。我叹道:“叫你们不来,你们偏来。你二人就留在这里,我和银杏进去便是了。”

  绿萼与小钱相视一眼,齐声道:“奴婢qíng愿跟着姑娘进去,也不要在这里等着!”

  我又好气又好笑:“那你们可要忍着。”

  一行人往墓地深处走,行了数十步,远远只见一座乱石垒成的新坟,足有四五尺高,坟前立着木柱。柱下摆开一溜米面瓜菜,几只空陶碗,并一壶酒。李威道:“杜娇就埋在那里,一家十几口人,都在那柱子下面。”说罢咦了一声,“有人先来了。”

  木杆子后果然靠着一人。那人似有些迟钝,我们离他只有数步之遥,他方才听见声音,回身查看。他一露脸,绿萼失声唤道:“李大人!”

  此人身披麻衣,脚踏麻履,头发花白,脸庞臃肿。正是李瑞。李瑞辨认了好一会儿,忽然以袖掩面,扭过头去。却被小钱扯着袖子看了个清楚:“果真是李大人。”

  李瑞见躲不过,扶着柱子站起身,走到我面前颤颤巍巍地跪下磕头:“小人李瑞,叩见君侯。”李瑞做了近十年的掖庭令,因不愿刑讯拷问昱贵太妃与濮阳郡王高晔的从人,落了个渎职之罪,被柔桑免了官。十六年前那个迎我入宫的修德门门官,如今已是年近六旬的老者了。他一身酒气,举止迟缓,神色仓皇,悲怒jiāo加。

  我忙命小钱扶起来:“多年不见,李公可还安好。”

  李瑞道:“不敢劳君侯动问,小人一切都好。”

  坟前的祭品虽然简便,却满满装了四大碗。空陶碗装满了酒,围做一圈,酒气甘香醇厚,单等英魂来聚。我慨然道:“杜大人为官多年,想必旧故不少。不想如今,只有李公还肯来探望。”

  李瑞道:“当年杜大人独自一人从南阳来到京城,在小人院中赁房居住。从州刺史的任上回京后,才把家眷接来。杜大人在京中实是无亲无故。”

  当年高思谚命我为高曜选王府官,杜娇托李瑞赠金,求一个小小的幽州蓟县的县令不得,又求为弘阳郡王府的宾友。那二十两huáng金,是包裹在李瑞夫人所做的绣鞋中拿进宫来的,悄无声息地落在我的书案上。重重试探,次第而深,至今记忆犹新。

  只听李瑞又道:“杜大人为官十年,颇有令名,也不曾听说他在朝中结党,只有几个学生长相往来。如今连学生也都死了。世人谁不拜高踩低,落井下石,无人探望也甚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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