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烫手山芋回到手中,我却处变不惊,面色红润,笃定道。
“自然是提交申文至上级,耐心等待批复,然后依照程序派遣专员彻查,由内部人员监管誊抄附件,以防换取。”
圣上好整以暇地点了点头,似笑非笑道。
“很好啊,钟离明明清楚得很,却怎么,做了不聪明的事呢?”
他语锋转凉,却颇具诙谐地稍稍前倾身子,疑惑出声。
“告诉朕,是谁指示你,误入歧途的?”
他刻意一顿,目光浅浅滑向一旁立了许久,亦旁听多时的张怀民,目色绚烂。这是在暗示我,哪怕是我的主子,也可直言不讳,他才是这天下可以断我生死之人。
面对这致命的问询,我却稳重踏实地施展一礼,不紧不慢,微微笑着道。
“陛下,可曾听闻一句话。”
我学着他的断句,惟妙惟肖道。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圣上握住酒杯的手悬停,面色染上肉眼可见的薄怒,呵斥道。
“满口胡言!若是此举不是你等串通筹谋,怎会一路畅行无阻?”
我深深叹息,无奈而苦涩地弯了弯嘴角。果然,皇帝都是生性多疑的动物,而即便是明君,却很难不被手下之人蒙蔽,拿住这个短处给予他误判。
而那明显为张乔延勾连的地方官员们,却得以全身而退,这脏水,恰巧不巧,泼到了我们头上,还是哑巴吃黄连。
我却不惶急,只是心平气和,徐徐道来。
“陛下莫要动怒,伤了龙体。你且听我细细说与你听。”
我还是跪在冷冷的地板上,不得平身,却还是挺拔如松柏,不为所动,目之所及,是淡然与无意。
“若是殿下操纵全局,那他何必自投罗网?贼喊捉贼的戏码太过老套了,偏偏沈大人撞破了我们齐聚一堂,还是抓个正着。可是,他怎么得知的,我与宋睿辰的行迹的呢?殿下为国奔忙辛劳且不说,还要被人倒打一耙,怕是要委屈极了。”
我声如玉石,清越而叩击,字字均是落到实处。
圣上将信将疑地觑了一眼我古井无波,瞧不出端倪的容色,摩挲着下巴道。
“那你可该如何分辨,与常理有违的这搜查程序呢?”
他眸色不悦,不满至极。
“好一个在外,好一个有所不受。我倒要听听,你哪里受了钳制,哪里来的难言之隐!”
我眸色一闪而过的晶莹,等的,就是这句!
我深深拜伏,声线凄凄。
“陛下,请你想,若是地方账册作假,那必定是直属执笔者所为。贺县乃是地方所出的官员,丝丝缕缕牵连利益,关照特殊,而未曾避嫌。如此一来,不但会包庇自己人,打草惊蛇,还会反咬我们,我只是一介督查,还不是常职。如何与树大根深的一众豪强与上至朝堂者抗衡?唯有拿出实据,方可对弈,陛下,臣说完了。”
我第一次质胜于文,并未搬弄话术,而是求一击制胜,据理力争!
圣上哑然,沉郁之色渐渐回暖。确实,贺县疮痍,民情艰生,实在是多事之所在。
不过,这说辞,并非完全说服了他。正如他方才生疑的,为什么畅行,又为何贺县上下均不可上书,若是那样,张乔延的势力未免过于惊人。
可是账册无误,他无收入来源,哪里来的定局之资费?
怎么看,都是我们图谋不轨……头疼,过于头疼。
圣上揉了揉鼻梁,微微透出疲惫之意,于是道。
“行了,朕知晓了。你们先退下吧,我有话与怀民说。”
我声色不露,只是倒退而去。宋睿辰也是深深一俯首,轻轻离去。
宽阔的宫殿之内,一时更显空旷。张怀民静默于原处,只是意态闲淡,凝视着这位鬓边已见斑白的父皇。
我最后回首望见,是绵久的僵持不下,是君臣不信,父子几近反目,这就是皇家,这,就是京城。
我舒展双臂,酸涩的感觉这才翻江倒海冲上天灵盖,周延全身。
我向着面色沉凝的宋睿辰如释重负地一笑,莞尔道。
“无论如何,陛下不会轻易降罪了。至于不信任一说,是可以来日鉴明真心的。那真正狼子野心者,于白夜行走,终将现行。”
第八十三章 君要臣死
未经黑夜漫长, 又怎知白昼之滋味?
我目色深沉如长夜,照例疾步,几个闪避便轻松甩掉了所有的追踪, 来到了灯火通明的昭阳殿,深深吸气, 继而目色微滞, 推开了门, 随即周身一振。
但见圣上独饮清酒, 竟然显出几分苦楚与哀怨。我几不可察地讶异, 却还是眼观鼻鼻观心道。
“陛下。”
圣上意味不明地眸光一错,朗声不如往常穿透, 而是隐隐暗哑与疲乏。
“钟离来了, 来,坐。”
我略带诚惶诚恐地近身, 然后轻手轻脚地与之对坐,四目相对,气氛一时幽微。
我按耐不住心中的疑问与不安, 意欲发问,却为那苦痛的视线所威压,迟迟发不出音节。就在我进退两难,衣衫微微发汗而湿润之际,对面的圣上幽幽开口, 声如江河绵延,暮鼓晨钟。
“钟离以为, 朕之举, 可妥当?”
我头皮发麻,正踌躇间, 一杯温酒轻轻放到了我跟前。
我眸光闪动,些许的发愣,是百感交集之态。圣上见我不语且兀自紧张,失笑而温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