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望向我的眼神不复温和耐心,而是满满的厌烦与嫌恶,皱眉轻轻对李公公道。
“不必与她纠缠了,拿下吧。”
李公公闻言面色一冷,常年失去色彩的面上现出一道无可奈何的光彩,继而倏然无了情绪,淡漠地拉长了音调。
“众人听令,苏将军与张怀民乃是一丘之貉,圣上仁德,宽宏相劝,无果。故而特下诏令,逮捕归案,下狱,钦此。”
此言轻巧巧地落下,在惟余风声寂寥的夏日里飘摇,随之而来是众人都乍然改换的面色,如狼似虎的眼神聚焦到单手扶住一把佩刀的我,狂热的眼色是厮杀的前奏悠悠。
我却安然地抬起眉梢,略带戏谑地置之一笑,然后气定神闲地一手探进衣领摩挲,不多时,一块玉佩在我手心通透发亮,是上好的成色。
我高举此玉,口中清亮,振聋发聩,满座皆惊。
“见此玉,如见殿下。殿下羽林军暗卫听命,与我殊死一战。你们不食君之俸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此刻,是你们现身报答殿下恩情之际了。愿你们与我携手,上下协心,与子同袍!”
我话音未落,原本空无一人的城墙上突兀地冒出大批的黑衣死士,眼底是虚无的深渊,将剑拔弩张的我们围拢在包围圈里,是蓄势待发的节奏。
文武大臣惊慌不已,一时骚动,圣上眼中的雾气浓重上三分,诡异而难解,盯着我半晌,嗤笑出声。我虽表面沉着,却背后冷汗直下,双股打颤,手中刀柄几乎湿润,堪堪握住,不至于脱手。
要么,我寻到张怀民,两军会师,清君之侧,先斩后奏以此正名;要么,我战死在城前,东宫坐实谋反之名,张怀民倾覆,张乔延取而代之,瑾国改写……
可我所最畏,不是彷徨于天地寻觅无果,不是身死受万民唾骂,而是死没死成,遗命所托与我之人再无转圜的可能,那才叫,内外交困。
我正被心底风雨骤然吞没,眼前观我容色之人徐徐探入衣袖,随即缓缓拿出了一块色泽黝黑,却熠熠生光,金纹镌刻的物件。无疑,那是半块虎符。
在视线触及那沉淀光华而不显的虎符的一瞬间,我面色大变,手中剔透的玉佩被死死攥住,无声地承受几近碎裂的力道,我目光闪烁良久,凄然道。
“完耶七卫……”
圣上骀荡扬眉,不紧不慢地吐气,气韵悠长,却不由分说地替换了我微弱的呼吸。
“是也,钟离惦念许久的精兵一支,也是你的血脉所连融贯我瑾国之虎狼之师。”
他眸色微沉,笑如静水,静默流淌至触发凌汛一场。
完耶七卫,瑾国最为精锐之师,来去无踪,所袭卷之处,如入无人之境。
我瞳孔悠游,与此颤抖着声线,笑地完满亦惨淡,轻声呢喃。
“我输了。”
手中玉佩掉落,笔直坠落在满地夏花之中,还是碎成几瓣,不复清透。
我嘴唇翕动良久,还是没能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只是认命般紧紧闭上眼,付之一叹。
“陛下,罪臣苏钟离,恣意妄为,任凭惩处。”
圣上眼底闪过错综复杂的情绪,却顷刻化为廖无。他面色黯然,只是痛惜似的颓力地挥了挥手,身后受诏而来的完耶七卫便如风吹烟尘一般涌向我,我重重磕在地上,却并不发出一声抽气,只是隐忍不言。
挥刀号令皇城两军之人,此时此刻双手反捆,双刀缴走,玉石已毁,而又复清贫的我深知,即便真能调动起羽林军,却是万万敌不过这支凶悍之师的。
而人心稍定之时,颓然垂着头的我眼底却滑过一丝诡谲的庆幸,却一触即走,我抬眼,眼瞳复归清明。
圣上神色自若,转身回宫,而那浩浩荡荡的文武百官见状,也是亦步亦趋,只是视线不时落在若有所丧的我身上,半是唏嘘叹惋,半是幸灾乐祸。我此次怕是要殒命于此,从此,这稍纵即逝的流星落幕,朝堂之上,平复如故,我所议法度,所侵官位,所授之于有司,将随之坍塌。
这是近乎大半官员长舒了一口气,那些失而复得的权力,那些隐秘而藏污纳垢的官场,那掩人耳目的政治博弈,死灰复燃,幸得苏钟离之倒台。除却曾经将我视作鞍前马后之长戟,指哪打哪的圣上兴许与群臣对弈而力不从心之际,在某个午夜梦回会悔憾杀器之不可长久,弃之过早,还有谁,甚至不求悲痛欲绝,只是会为我轻怜痛惜呢?
我想,其实是有的。不甚明晰的熹微余光里,宋睿辰三番五次地低声下气地频频向那些个见风使舵的大人鞠躬恳求为我相言,却是无果。
无奈之下,他迈着钝痛而笨拙的步子上前求见,却被一众宦官疾言呵斥,堪堪拦在了外围,失魂落魄。
望向我的眼神,悲切可感,却无旁的办法,束手无措地立在原地,人群还在拍岸般向前拥去,他却寸步不移。
我见状,慌乱地仰头,强忍目中所含沉痛,继而佯装无意地向他莞尔一笑,轻松地微张干裂的唇,无声出语。宋睿辰静若群山的目光里清晰地倒映出我一点一点拼凑出的唇语,我说的是,不必了。
不必了?他切齿痛心地攥紧了拳头,目色渐渐猩红,忿然作色,冲我一字一句道。
“等我。”
我脑子里的一根弦轰然断掉,意识到大事不好,我慌忙摇头,却只见他足尖微点,轻功依旧纯熟,就那样,衣袂走移,如云消散,消失在了人群之中,消失在了我心慌的寻觅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