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我心底泛起一抹淡淡的失望与无奈。……陛下,还是要扼杀我这个不伦不类的棋子吗?百感交集,苦涩萦绕在舌尖,眼底却模糊至极。是啊, 女将,混血, 苏府庶女, 撇捺横竖,再怎么悉心勾画, 写出来,还不过是个死字。弃之如敝履,死不足惜。
我握住匕首的指尖已然失了温度,颓然松手的,还有最后一丝求生的意志。罢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就在我宿命般睁开双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坐正,慷慨赴死般亮出自己无暇的脖颈时,我全无防备地对上了一双清澈而闪亮的眸子。
“怎么是你?”“你醒着呢?”
两道饱含惊疑的声音同时响起,寂静的堂屋里回音绕梁,经久不去。我怔愣地直直望进他深不可测的眸子,一时无话。他率先反应过来,眨巴眨巴眼睛,一抹坏笑爬上嘴角。
“怎么?盼着我来?”
我云里雾里的脑子终于恢复清明,听闻此语,松开匕首的手折返,以雷霆万钧之势,挥舞横亘在近在咫尺的两人面前。
“殿下,这个玩笑,我开不起。”
他的痞笑骤然收起,俄而正色,眼底倏然闪过一丝疑云。
“那卿等的,另有其人咯?”
他喉结翻滚,眼底是危险的压迫,语气却是盛情的邀约。
“那么,卿。”
他微微一顿,继而颔首,微微一笑。
“可否告知我,这位,是何许人也?能让卿,彻夜难眠?”
我呼吸一滞,大脑一片空白。完了,陛下叮嘱,我与他的密会,断不可外泄,哪怕是太子。可是,显而易见,我适才,脑子一热,泄露了天机……
心思急转,我垂下眼帘,眼中的慌张收敛,取而代之的是身正影不斜的慨然。
“我虽杀尽南蛮,载誉而归,却终究是临危受命,面上的不惧,实无以为继。”
言毕,我先前盈睫的泪珠滚滚而下,俨然午夜梦回几许,为噩梦惊扰的憔悴。我抬手捂住他自责欲言的容色以及半张的嘴,心灰意冷。
“至于殿下揣测我的二心。”
我惟妙惟肖地学去他的停顿,倔强而落寞地昂起了下巴。
“难不成,我是三殿下的人?”
刹那间,他的咄咄逼人,溃不成军。我不着痕迹地将他攥住衣摆的骨节尽收眼底,付诸一笑,敛衽背过身去,留下一地细碎的月华。一切尽在不言中,随着天际皎洁的鱼肚白,冉冉升起。是啊,倘若我存了二心,那便是三殿下安插无疑。
可笑在于,这逢场作戏的代价,是一场生死未卜,波谲云诡的战争。极有可能,得不偿失的买卖,三殿下,从来不犯险。
我一半身子隐没在阴翳之中,将亮的天光镀上我的半边,半明半暗间,孰对孰错,昭然若揭。我在浓重的低压中噙起嘴角,似笑非笑的边缘,我在心下默数三个弹指。
“钟离,对不住。是我,多心了。你别难过了。”
陡然睁眼,我迅疾地回身,面上是泫然欲泣的悲恸。
“难过?我不难过,我只是始料未及。我为你出生入死,那两个月的日日夜夜,我都不企盼你的挂怀。我只在意我这一仗,能否为你,力挽狂澜之中的,哪怕毫末么?”
声泪俱下之际,我双目虚空,寻不到焦点。他竭力维持的体面,终是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我笑得色如死灰,原来入戏了,连自己也骗。是也不是,毕竟手握长生立在遍野横尸之上的我,血迹斑斑,内心的怅然若失,莫过于此。他步履交叠,凌乱而仓皇,急切地想要将我拥入怀里,却堪堪顿住,前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懊恼的心绪写在脸上,毫末毕现,我一目了然,却不解围。
是了,他意欲何为?抱我,他以什么身份;不抱我,他又以什么立场?进进退退,往蹇来连。
我寡淡的面色划过一丝淡淡的亮色,向他递出了旧伤未愈的手背,察觉他眼底的刺痛,我却别开了脸,只是不温不火道。
“所以,你来找我,所为何事?打仗,还是发配?”
我的不留情面,我的开门见山,我的恬不知怪,击破了他心底最后一道防线,他眼尾泛红,哑然失笑。良久,我听到了一个全然反噬我心神的答案。吹灯烛熄灭,他难堪出言。
“乱琼碎玉,我可否邀卿,外出赏雪?”
明明是小心翼翼的征询,却问出了一去不复返的百念皆灰。我定在原地,浑身战栗,肺腑滚烫,泪水未干,滑稽地停留在鼻尖,我却无论如何,都聚不起拼接字句的力气。他见我不语,解嘲般轻笑,自问自答。
“知道了。”
他失魂落魄地缓慢转身,恋恋不舍地抚上门框,闭了闭眼,倾尽力气,乍然推开了双门。吱呀一声,响彻在黎明与夜。破雪的冷气扑面,灌入亵衣,我才惊觉,除却日复一日的程曦,我忽略了,纷飞的雪。
眼看着张怀民的长靴就要踏过门槛,我却哑声。
“等等。”
他身形一顿,微微偏头,嘴抿成线。我微微一笑,字字句句,犹带哽咽。
“今年的雪,下过两次。一次我见危致命,张乔延设下此局,我去趟了这鸿门宴;一次我枕戈待敌,无心观雪,长生断于双刀,背竹而战,甚至不奢求活着回来。”
我破涕为笑,并不顾他闪烁的目色,絮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