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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春早_燕嘉【完结】(29)

  十二年前才有我和枕壶的事。于师兄师姐来说,我等凡人,大略只是过客;他们纵横这么些年,什么样的凡人没看过?芸芸众生如我们,照理是入不了生罚山的。只是世间机缘往往巧妙,一念之间,千差万别。

  我名优华,指意“优昙花”。那花开得极短,人都说“昙花一现”。我阿爹年轻时爱附风弄雅,遂名我优华。后来他这毛病没了,优姝、优泽的名字就普通可爱得很。

  十二年前正是唐瑞帝病危,其太子与成王暗中争位。我阿爹当时是吏部尚书,家里与沈家是世jiāo,与沈将军一起俱是坚定不移的太、子、党。其时成王来势汹汹,太子自危,长安城风雨飘摇。阿爹与沈将军豁出了一条xing命,用全家作注站在了太子一边。明面上虽不露声色,暗里却忧心,放眼一望,整座长安城全卷进了旋涡中,没有一家独善其身;只城郊矗立的那座生罚山上的国师岿然不动,没淌这趟浑水,便合计送一双子女去生罚山拜师。倘若当真出了意外,即便满门抄斩也能留下一根独苗。

  我作为长女,枕壶作为独子,便被家里人推了出来。

  家里首先派出使者拜访生罚山。使者恭恭敬敬投了拜帖,却在风中无措地站了一天一夜。随后,又派人携厚礼去眠香占玉楼访问深鹂师姐。师姐不像师兄,客客气气地接待了他们,却半天没吐出一句实话来,只咯咯笑着说:“我不收徒,你们还是去问兰图。”第三次是我和枕壶跪在生罚山下,我无声无息地凝视着九百九十九层白玉台阶,中途便隐进了云雾中,像是通往天上。我跪在那里,小小的脑袋想了很多事qíng。

  我想阿爹阿娘肯定是不要我了。他们口口声声说对我好,要我乖,却眼巴巴想把我送给旁的人。如果真是好事,缘何不是优姝呢?自优姝出生后我就有点儿受冷落,这一回他们彻底不要我了。我又想,膝盖跪得好疼,什么时候才算完呢?我已经受够了,我不想拜师,也不想回家;我才四岁,没人照顾可能会死,让我死了好了。不知道阿娘会不会难过。

  我和枕壶的双亲无声肃立在我们身侧,我从未见过我阿爹这样可怜的样子。还以为吏部尚书是蛮大的官儿,遇到这等事还不是要奴颜婢膝。说到底皇帝也不好做,他如今吊着一口气可怜巴巴躺在龙chuáng上,几个儿子私底下恨不得咬死对方;平素见到太子也是一副天潢贵胄的雍容模样,喊我一声“阿昙”像是天大的恩赐,如今还不是日夜心惊胆战,生怕成王举兵谋了他的锦绣前程?

  天渐渐黑了,huáng昏时候开始下雨。

  被雨打湿的刘海贴着我的额头,我无声地哭了。最近在家里不敢哭,即便不哭,阿爹也时不时要骂我两句。他可能是觉得我不够好,所以生罚山兰图不肯收我。

  远远地有人提着灯笼自城中来,走近了发现是师姐,那时候还不是师姐。师姐拄着一柄白绸伞,素色衣裳上jīng妙的针脚绣着野火一般的红梅花,风灯中烛光摇曳,照出树木枯瘦的剪影。师姐见我们跪着,驻足笑道:“你俩若是爬上这九百九十九层台阶,我便替你们劝一劝兰图。不过兰图脾气臭得很,我也未必劝得动,想好了再爬。毕竟你们小小年纪,爬上去也不容易。”她拎着灯笼很轻巧地飘然而去。

  阿爹叹气道:“爬吧。”

  我抽泣道:“不要。”

  阿爹说:“不要也得爬。”

  他拂袖而去,只我阿娘还沉默地看着我们。沈将军拍了拍枕壶的肩膀,沈夫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两人也并肩而去。

  我膝行到我阿娘身边,抱着她的腿,哭道:“阿娘,我不要。”

  阿娘柔声道:“阿昙,听你爹的话。这条路你只能自己走。”

  我没有退路了,平素最宠爱我的阿娘都不肯替我说话,除了爬上这九百九十九层台阶,我还有什么选择呢?我跌跌撞撞往上爬,雨水湿了我的眼睛,我用手揉一揉,脚下一踩空,跌了一跤,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也不记得嘟嘟囔囔说了些什么,只记得阿娘上前扇了我一记耳光,眼睛都红了,怒道:“自己走!”

  然后,跪在原地不动弹的枕壶慢慢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扶起我,说:“阿昙,来,我们一起走。”

  ☆、【章三 京华】11

  四岁孩子的脑袋瓜子里会想些什么呢?多少人又能清楚记得自己四岁时候的事呢?或许因为这一段记忆占据了我脑海中为数不多的地盘,关于年幼时其他我都一片模糊,所谓母亲的爱抚、父亲的垂怜都是旁人的事,我只记得自己冒着大雨登上生罚山的九百九十九层台阶。

  真是太高了,即便我长到如今,一口气攀九百九十九层台阶也是累人的事,何况是四岁的我?它在我眼里垂直而上,冲入云霄,仿佛天梯。枕壶握着我的手,我不想拖累他,只能拼命一步一步往上踩。最开始我还数,后头我数不清了,迷迷瞪瞪望着脚下,生怕自己一步踏空,跌下万丈深渊。

  我没有回头。阿娘或许会在山下一边哭一边看我艰难地上山,或许会捂着嘴回府大病一场;都与我无关了。她再如何伤心yù绝都不可能掩饰没有挽留我的事实,她不要我。我向来觉得自己颇得宠爱,还在小优姝跟前摆姐姐的谱,看来全是笑话。

  现在我只有枕壶,枕壶握着我的手。

  我在雨水jiāo织中凝望着他的侧脸。小少年尚未长开,面部轮廓还是青涩的;但是他紧紧抿着唇,从这里我就看出他有多坚定。

  如果不是要顾着我,他恐怕会更快地攀上山顶吧?

  我累坏了,我什么也不想,挣开他的手,道:“你先走吧。”

  枕壶顿住,弯腰问我:“累了吗?要不我们休息一阵?”

  我说:“你先走吧,我等一等。”

  枕壶沉默片刻,说:“不急,我等你。”

  究竟哭没哭我记不得了,凭我对自己的了解,大约是哭了。那时候雨太大了,兜头盖脸浇下来,人能有多少眼泪呢?再多的泪都融化在雨水里了。

  枕壶固执地牵起我的手,我没做声,另一只手握成一个小拳头。我会登上生罚山九百九十九层台阶,不为了阿爹阿娘,为了枕壶。

  六百六十六层台阶处,我们看到了生罚山的大门,白玉门上遒劲有力的两个字,“生罚”。我年幼辨不出字的好坏,只觉那笔锋如刀一般,几yù割断我的睫毛。

  脑子已经烧起来,只余下一点点本能往上走。被笔锋一震,我登时脚下一踏空,身子一软,往台阶下跌了过去。大略往下滚了十来层,我好容易稳住了,便见枕壶心慌意乱地过来搀扶我,轻柔地chuī我的伤口。后来我晓得枕壶喜欢做这种没用的事,对我也好,对嫩嫩也罢,受了伤便轻轻地chuī,偶尔尴尬地配合一声“痛痛飞”。他又不是神仙,chuī的也不是仙气。

  我揉了揉ròu自己肿痛的膝盖,说:“你自己上去吧。”

  枕壶叹气,蹲下身子,说:“上来,我背你。”

  我不肯。他虽然比我大了四岁,归根结底也只是个八岁的小孩子,独自攀这九百九十九层台阶已是勉qiáng,我如何能再拖累他?纵使我爬不上去也无妨,天不会塌,地不会陷,顶多是我阿爹发脾气,骂我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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