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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春早_燕嘉【完结】(56)

  ☆、【章五 致致】13

  周鸣鹤听曲以宁开口,桌子底下握拳的那只手松开了,撑着椅子面上笑吟吟地说:“曲先生这话说得别致,我猜老聂自己都没琢磨清楚呢!”

  那哈巴狗顿时化身成应声虫,一叠声道:“正是!正是!曲先生别致!”

  曲以宁gān枯的手指抚摸着搁在一旁的权杖,淡淡笑一笑,问:“公主觉得呢?”

  庄致致又饮了一杯酒,酡红上脸,挑起眉毛半笑半怒道:“我自然比她们跳得好。”她眼神带着微醺的醉意斜斜向高台下歌舞的九十九名白纱衣少女望去,少女□□出玉色的光洁手臂与藕色的流畅小腿线,四周高烧的红烛朦胧地摇曳着,烛光暧昧地流连在少女□□的肌肤上,为肌肤镀上一层柔脆的蜜色。

  “公主何不叫我们开开眼界?”韩将军手捏着一杯酒晃悠,吊儿郎当地说。

  周鸣鹤忙道:“放肆!”

  他这话说到我心坎上了,堂堂一国公主登台歌舞侑酒,这成个什么体统?荒唐!

  曲以宁gān枯的脸色绽出森然的笑容来,道:“老身倒也想看看,公主这么些年跳舞的功夫有怎样的长进。”他终于扼制不住,眸子里she出一点恶意与捉弄,不温不火地饮了一盏酒,温和地向周鸣鹤道:“不过,毕竟是护国大将军的新婚夫人,也是老身唐突了。”

  周鸣鹤宛如被扼住了喉咙,往后微微一仰,抿唇不语。

  柏梁宫里已经没人说话了,只台下有一人捧长琴弹古曲,九十九位白纱衣少女闻声起舞,姿态是照旧的动人。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却都装作若无其事,没有一个人为庄致致起身说话。我忽然就感觉到她这么多年在红莲塔、在大梁宫里的寂寞了,她开心的时候一个人,也只能孤零零面对千军万马。她是衡国的嫡长公主啊,但整座大梁宫里没人替她说话,她只有哥哥。

  庄致致又喝了一盏酒,我又弯腰替她斟了一杯。她拿起酒杯,高高昂起头颅;曲以宁带着yīn森的笑意,周鸣鹤沉默不语,台下那只哈巴狗起了劲,撺掇道:“公主不打算赏脸吗?七年前红莲塔上一舞,整座大梁城至今无人忘怀呢!”

  庄致致抬起酒杯,蓦地向他掷去,酒水洒了他一脸,琥珀酒盏哐当一声掉在金箔地面上摔得粉碎。哈巴狗抹了把脸,狰狞道:“公主不愿意,说便是,属下还能为难你不成?”

  “谁说我不愿意?”庄致致清清郎朗道。“我愿意啊。”

  曲以宁扬起枯木般的手轻轻击掌,韩将军看热闹不嫌事大,紧跟着鼓起掌来,接下来整座柏梁宫便掌声雷动,有人如看一场好戏,有人神qíng苦涩不qíng不愿;但依旧没有一个人替庄致致说话。周鸣鹤一仰脖子喝光了一盏酒,酒杯轻轻搁在桌子上。

  忽有一人从角落里从容出来,拱手道:“公主,不可。”那是个面容清雅的年轻人,在这雍容华贵的盛典里显得格格不入。

  曲以宁眯了眯眼睛,道:“这位公子有何见教?”

  年轻人尚未开口,庄致致便斥道:“你是何人?柏梁宫有你cha嘴的余地?卫兵,替我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赶出去!”柏梁宫外侍立的卫兵闻声上殿,紧攥着那年轻人的两只胳膊把他架出柏梁宫,年轻人神色愕然,庄致致徐徐又道:“不论你是谁,在殿上擅自cha嘴,罚俸半年,在屋里反省一个月吧。”

  话毕,她从从容容走下高台,踱步至弹琴人身边,伸手将他的琴夺过来,再向我招手道:“阿昙。”我在众人的目光下局促地走到她身边,她将琴递与我,小声说:“你等会儿替我弹《渡河》。”我急道:“我弹得不好。”庄致致哀声道:“除你外,我还能叫谁弹呢?”我悯然,心想偌大一座柏梁宫里竟只我与她心意相通,不由得接过琴,轻声道:“我会好好弹的。”

  我抱琴盘膝坐下,将琴搁在膝上。庄致致先褪下外头的红锦衣,再解下白色羔皮袄子,露出一身素白的单衣;此刻她再无冬日厚重衣物的笨拙,素白单衣上用同为素色的丝线绣着香桃木一串串鲜花。她屈膝跪坐,又开始拔满头的珠翠,拔到最后只剩一柄银质压发梳,一头乌黑浓稠的长发瀑布一般泻到腰际,她取下压发梳慢慢梳头发,辉煌的烛光在她身上点起一簇簇的小火,浑身如在烈焰中噼里啪啦地焚烧。

  我挥手而弹,《渡河》声渐起。谦虚或许是一种美德,然这种美德我是很稀缺的。我说我弹得不好,那就是当真弹得不好。庄致致委我如此大任,我心里是很惶恐的;但既然应承下来了,总该尽最大的努力,尽我所能,莫要辜负了她。我以有生之年最最认真的态度弹起了这一曲《渡河》。

  庄致致闻声起舞,素白的长裙如白鹤尾羽在凛冽寒风中震颤;她灵巧地取来自己那件红锦衣,铺张扬厉地旋转,红锦衣带着风扑灭了柏梁宫里每一盏蜡烛。宫里霎时陷入了黑暗,紧接着又有雪夜凉薄的月光倾泻在高台下,如少女柔嫩的手,抚摸着庄致致□□的肌肤;星辰从天空坠落大地,落在她的满头长发上,她的长发缤纷如银河。

  她足如白鸽,衣如鹤羽,发如星河,整个人以一种绝美的姿态应和着我的琴声,颤颤如从枝条上探头的白色蝴蝶的花朵。我起先还能以琴声引领她的舞蹈,中间竟然被她的舞蹈带动着,不知该往哪里弹。

  《渡河》有三章。第一章是一男一女登船渡河,在椿河中央一人抚琴一人跳舞,讲究的是琴瑟和谐,故琴声舞蹈都是绵柔的。第二章,椿河水流湍急,女子弯腰掬月,感流水无穷、人生有尽,不由得悲从中来,倾身堕入椿河,琴声悲壮有兵戈杀伐气。第三章,琴声正呜咽,女子从椿河中披离以出,身着月光裙,与男子携手羽化登月而去。

  第一章我还勉qiáng能跟得上,第二章起,庄致致舞得实在是惊心动魄,我委实没她那境界,只能勉qiáng挥指,琴声跌跌撞撞去追赶她的舞蹈。到了第三章,舞者静默,有我一段独奏,奏那男子亲眼见爱妻跳河而死的悲切心qíng。我心里极悲伤,仿佛浸在男子绝世的悲痛里面,要被溺死,手上的动作几乎断续了,心里的痛苦却愈发沉重,压得我踹不过气来。这时候我才惊觉自己是走火入魔了,qíng感投入得太深以至于感同身受,走不出来;不禁呜呼哀哉,喉头涌出一口血,嘴里全是腥甜味道,泪水涟涟,手抚琴如泣如诉。

  忽有一人,自柏梁宫外踏月而来。他在这寒冬腊月里,手上依旧握一柄折扇,铺开了在手里漫不经心地摇,折扇上用淡墨画万千金雀花垂条而下;他如漫步云端,款款而轻盈地走进这柏梁宫,宫外侍立的守卫恍若未见,似鬼似仙地飘进正殿,绕过翩翩起舞的庄致致与呆坐望之的群臣,慢慢坐在我身边,伸出骨节修长的手指在我的琴弦上轻轻一撩,这一指震得我如梦初醒,从那悲切凄苦的丧妻之痛中走了出来,不求有功、但求寡过地弹完最后那一章《渡河》。庄致致振手敛袖,扬着头姿态如白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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