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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春早_燕嘉【完结】(93)

  巫端臣便这样娶了祁白梅。

  我万不知里头还有这样的曲折,只能不住地饮酒。巫端臣在屏风另侧醉得东倒西歪,声音却仍是沉痛的,只道:“这世上,权力、金钱、妖法都是好的,偏偏弱小要不得。我也算是长了见识了。我那妻子没什么不好,我却没法子喜欢她。她一家人未免欺人太甚。”

  我料想,个中关节,祁拘幽从不曾向祁白梅说过的,故而她只当作是自己与巫端臣心有灵犀,互相恋慕。她是深山里的傻狐狸,以为自己爱旁人,旁人便理所应当地爱她了。惦记着自己以狐狸身待在巫端臣身边那些年,巫端臣却不晓得是她。

  巫端臣醉得太过了,伏在桌上,向我徐徐又敬了一杯,道:“我醉yù眠——卿且去。”我茫然向他回敬一杯,只觉愈发是一笔烂账,偏偏优姝要搅进人家的家事里,让我愈发无措。巫端臣伏桌睡了,我倚了窗台向街上望,此刻日薄西山,暑热总算是褪去一层。

  忽见沈老将军骑了棕色马,自西向东徐徐而来。我手一抖,杯中酒洒到袖子上,往后惊退两步,方定神自嘲道:“优华啊优华,你真是没出息。”他在街上行马,我在楼上喝酒,他如何瞧得见我?我也是吓怕了。

  我又走近了窗户,默默地望着沈老将军挺拔的身子。他没带一个侍从,也没有穿华贵的服饰,只骑了其貌不扬的老棕马,在日暮的时候缓缓穿过长安城热闹的街市,夕阳一个劲拽他的影子。我痴痴望着,脑子里在想枕壶。沈老将军觉得枕壶不肖己,我却觉得枕壶像透了他。

  自东而西忽有马车辚辚声滚来,沿路惊起无数尖叫。那驾车的马车夫嚣张地扬起马鞭道:“让开!让开!别挡道!”路上行人被惊得四散逃逸。我皱了眉,眯眼望去,那马车上正正端坐着新科武状元成武襄。

  “狗东西!跑快点!别挡了大爷的道!”马车夫一鞭子向前甩去。

  沈老将军愈发挺直了背,骑着马正面向武襄君的马车迎过去。马车夫唯恐撞上,眼见叫骂都不得法,只得拉了辔头连声道:“吁——”马车骤然一停,武襄君在车上一个不稳,直直向前撞到车壁,掀开帘子怒骂道:“狗奴才,会不会驾车?”

  车夫惶惶道:“大爷,前头有人挡路。”

  武襄君怔怔望过去,只见一人一马孤零零地从对面而来。那人背对着太阳,瞧不清脸,只身形挺拔如劲竹。他大怒,夺过车夫的马鞭,直直向那人甩去,骂道:“什么东西,也敢挡爷的道?”

  我眼见着沈老将军生生受了这一鞭,一声尖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下了楼梯。

  ☆、【章六 问翠】20

  我三步并两步跑到街上,拦在武襄君马车前,叉腰怒斥道:“光天化日,街市逞凶,以为天子脚下没有王法了吗?”那武襄君正恼着,忽又见我这样一个小女子半道杀出来,张口便道:“滚!”我极轻蔑地哼了一声,郎朗道:“武襄君,你不如瞧瞧你那一鞭子伤了谁?”我走近了,他好不容易看清我的脸,迟疑道:“你又是谁?”我道:“武襄君却是见过我的,可惜您贵人多忘事。”

  他皱了眉暗想,忽地眉头一舒,像是想起来了,忙下车拱手道:“姑娘那日可是在武举试场?”我笑吟吟道:“正是。”武襄君忙赔笑道:“方才是在下唐突了姑娘。”我摇头道:“唐突了我事小,你方才唐突了那一位,怎生是好?”我指指身后端坐马上的沈老将军。

  武襄君忙上前,作揖道:“不知尊驾何人?”他口中虽这样问,却悄悄抬起眼皮瞧那人的脸,一见之下,吓得骨头都软了,双腿一弯便跪倒在沈老将军马前,叩首道:“下官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将军。”我站到沈老将军马前,笑吟吟道:“你这声‘下官’未免称得太早了罢?陛下如今尚未封你,你算得上什么官儿?”他又连连叩首道:“是是是,姑娘教训的是。小的知错,奴才知错!”

  我见他失态之下竟如此粗鄙不堪,毫无气节,不由得厌恶地转过脸去。沈老将军这时候方翻身下马,伸手将那武襄君扶起来,指了我温声道:“我这个儿媳妇,口头上从不饶人的,您可千万莫见怪。”我见沈老将军左脸上鞭痕宛然,触目惊心,更是愤愤,便道:“这位武襄君手上大约也从不饶人的。”武襄君吓得又要跪,沈老将军稳稳地托住了他,淡淡道:“罢了,我不在意。”又道:“只是以后别在长安街道上横冲直撞了。一则,怕误伤了稚子弱女,二则,未必不会冲撞贵人。”武襄君叠声道:“将军教训的是,小的再不敢了。”

  沈老将军向他拱一拱手,牵了马让开路。武襄君却恭谨地将马车让到一边,示意将军先行。将军不意一来一去地推让,便牵了马缓缓东向去了。我伫在原地,略一迟疑,跺跺脚赶上沈老将军,却也不敢说话,只紧跟在他后头,亦步亦趋。沈老将军走过了这个街区,登上清平原上一座小小的浮丘,遥看平林漠漠,翠绿的叶子被抹了鲜红,夕阳织就一匹红锦缎。他在一棵矮小的杉树上挂了马,负手立在我身前。

  片刻后,他问:“你们最近还好?”我才敢开口,道:“很好。”他沉默半晌道:“很好。”我小心翼翼递上丝帕,道:“擦一擦罢?”沈老将军接过帕子,倒也不急于擦,只细看那紫薇向阳的针脚,抖了抖,问我:“你绣的?”我呆了呆,老老实实道:“不是。”沈老将军将我打量打量道:“瞧着你也不像是能静下心来绣这些的。”他脸上那道鞭痕结了痂,帕子也抹不去鲜血,只搽去一些血丝。

  我瞧着忿忿,便道:“陛下要是问起您的伤,您可得好好参那武襄君一本。”沈老将军淡淡一笑,我又大着胆子问:“我和枕壶今晚可以去探望您吗?”沈老将军道:“不行。”我面露失望之色,沈老将军又道:“来了也只能在外头跪着,何必来呢?”我抱怨道:“您把门打开,咱们进去,不就成了?”沈老将军道:“这张门若是开了,我和你爹爹会一齐遭殃。”我也不是不知事,只黯然道:“枕壶在东市开了一家店,您要不要去瞧瞧?”沈老将军道:“我对西域那些玩意儿没什么兴趣,都是你们年轻人喜欢。”

  他牵了马要走,我张了张嘴,却也说不出挽留的话。沈老将军温和地抚摸骏马的鬃毛,那马痛快地对着夕阳一声长鸣。他翻身上马,小小的一个影子慢慢隐在盛大的夕阳原上了。我在那浮丘上站着,直到星光洒遍了全身。

  我回到府上,只见堂上灯火通明,便随意问沈安乐:“谁来了?”沈安乐道:“巫夫人。”我顿足道:“白梅?”沈安乐道:“正是。您没回来,我们公子爷正招呼着呢。”我几乎要逃,到底稳住了心神,登堂道:“白梅来了?”却见祁白梅穿了石榴色长裙,泪痕斑斑,扶了椅子有气无力地坐着。我心里咯噔一下,上前握了她的手道:“怎么了?”枕壶在一边,递给我一个“你可总算回来了”的眼神,悄悄地溜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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