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寒余韵犹在,但春风已近在眼前。
即便是这重重叠叠、繁复无比的深宫内苑里,也渐渐体会到了回暖的迹象,最近的路面总是免不了湿漉漉的,这会儿容凛就感觉自己仍能隐约听见窗外雪化的滴答声。
昨日晚间,他才从渐少的奏章中找到了李雎的密折,原先以为是经过连日审讯,后者终于摸到了后面的大鱼,这未曾想待他翻开查阅后方才发现上面竟写了场南柯一梦,大意如下:
从前有一位大家公子,自出生起就受尽家族宠爱,长大后果不其然便从容接管了家业。他不仅天生俊美,又聪颖非常,富有开拓之意,不到几年的时间就重整家业,再创辉煌。不过眼见他年已及冠,却仍未娶妻,正在亲人和家里管家为他焦急之际,公子本人却不意在外出踏青时路英雄救美,带回府一名出身贫寒却貌美如花的少女,一见钟情之后,不顾多方反对,娶其为妻。
只可惜,天不随人愿,在此后长达十年的时间,公子的妻子都不曾为他诞下一儿半女,而且公子的家人们也因此觉得自己有了机会,不免蠢蠢欲动。公子家中忠心的老仆也不顾公子的冷眼,纷纷忠言逆耳跪求公子纳妾。
只是公子与心爱的妻子情深义重,并不愿意违逆昔日的誓言。
……这就是堂堂千牛卫中郎将辛苦几日才终于要奉上的密折?
李雎在前线军中数年的生死磨练难道是梦中得来的?他那堪升中郎将的破敌大功难道是抢夺队友的吗!
如此——奇思妙想?还呈敬于上。
纸上字数本就不多,容凛一目十行很快便阅尽,眼神愈发玩味。
李雎当然是不敢撒谎的,遑论欺君,区区异想天开更不值得他上书。
尤其李雎最后还郑重书了一行字,点出罪人方氏虽很快便吐露实情,但结果实在匪夷所思,还请陛下亲自定夺。
容凛不信李雎只是因为方家的女儿在內狱中大逆不道危言耸听“预言贵妃死期将至”——即便李雎深知哪怕这句话一传上来必定会惹他生怒——便到了方寸大乱甚至亲自上陈不敢自专的地步。
那么,便只能是这其中“另有隐情”了。
容凛将记忆中有关上报方蕴兰的所作所为又对了一遍,包括是一些模棱两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细节,于昏暗的灯光中垂坐半晌,还是一字一顿吩咐下去:“命李雎速速给孤滚进来。”
李雎自然是马不停蹄地将一切都收拾齐整了,第二日清晨就报上来请求面君。
于是方蕴兰被带进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看起来却仍然是体面的。尽管她内心深处早已意识到自己在內狱中不知天日的摧残期间不知有多狼狈,而面前如玉模样、端方清雅一如既往的人间君主不仅正是始作俑者,甚至对她的狼狈知道得一清二楚,还催化了这份狼狈。
方蕴兰尽力忽视了身体上受刑的疼痛,竭尽所能维持着高门贵女的姿态,并识趣地隔着数十步远便在周遭的逼视下试图行贵礼——这几乎是她仅剩的底气和骄傲了。
容凛淡淡道:“免礼罢。给她个软凳。”
方蕴兰眼神顿时增添了些许光彩,依言在软凳上落座。
皇帝降下的地方怎能少了炭火,自然是比平时都要旺盛出去好几分,不过一会儿,方蕴兰就感受到了肢体和血液上的温暖,不用照镜子她都觉得此时自己脸上定然多了几分血色。
而陛下面前的那盏茶,在一室温暖里都还是冒着热气的,看来她并未让陛下等太久。
容凛心绪几转,并不急着说话——方蕴兰又是喊冤枉又是哭求见驾,甚至几度赌咒发誓说自己得了天外点化道家真传。
她总是要说的,甚至会迫不及待。
果然,低下头偷偷深呼吸了几下的方蕴兰很快便抬头对上了容凛的目光——哪怕其中只有漠然一片,甚至还夹杂了明显的审视与冷意,她的目光也是攸然一亮。
她贪婪凝视容凛低垂的眉眼,顷刻后又微笑道:“陛下,臣女,不,臣、妾,——有话要说。”
容凛面上仍旧是不动声色,只淡淡打量她陡然间变得飞扬甚至隐见得意的眉眼。
方蕴兰的语气从容中似有一分别样的激昂,其眼神却放得愈发婉约而深情,盈盈与他对视:“臣妾深知陛下心中此时肯定大有疑窦,但臣妾愿以生前身后名发誓,臣妾所言,句句为真。”
容凛不置可否。
方蕴兰眼神仍是直勾勾的,其间愈发恳切和坦然。
容凛慢条斯理品了一口热茶,淡淡凝视她。
方蕴兰依旧不闪不避。
良久,他唇边弧度渐深:“方小姐言重了——孤,愿闻其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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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牛卫大将军谢均,功勋卓著,向来威名赫赫,他那对着朝臣们常年没什么新鲜表情的脸,此时更是越加平板,活像个没有人气的石像。
谢均就连声音也毫无波澜,仿佛以此便能盖过自己乍闻此事时内心油然生出的荒唐:“诚意伯方淮,意图媚上,却又沉迷享乐,不思其技。其膝下之长女,方氏蕴兰,早年心慕陛下,曾欲进宫而不得。后来,方蕴兰偶然辗转听闻,城外有一渔家女子天生殊色,便主动设法说服诚意伯方淮用以威逼利诱之计,将无辜的陈全与陈全之女陈淼强带入府内,以恩威并施,日后进荐美人于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