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当年陈全家一案到底事关国法,数年前便被当今变成了铁案——因此陈全和陈淼也长久铭恩在心——贵妃一家又确确实实是其中苦主。大臣们情知理亏,老实了许多,但凡稍有良知的,便将头埋得更低了。
陈淼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顾应和,一转口风,锋芒直指道:“右相,以阿爹和我的出身,还是有户有籍、官府盖章的良家子,尚且有此遭遇。”
顾应和见她动作,并不曾出声发言,只侧身以对。
陈淼想当然也知道,今日殿上人之所以容忍她说了这么多,非是因为她有尊位,也非是因为她有帝宠,更不可能只是因为她所言有理。他们中的更多人,应该就是在等着她所述完毕,而满腔的报国之志、劝谏之心,姑且留待之后报与陛下吧。
陈淼面上挂着泪痕,铿锵道:“本宫今日来此,并非恃陛下厚爱得意忘形,也非是只图为我自己一家讨个说话,更非为我自己正名。而是要为了现在诸位大人眼里能看见的曾氏、为了杜秋娘、为了更多如她们一般不被许多人看见、也无法为自己正言的人。”
陈淼低头侧头瞧了一眼身侧后方始终跪伏在地上的曾氏——后者的脸几乎从未朝她这边来看,似乎始终埋在了殿上的阴影里。
陈淼笑了一声:“有些人,瞧不起官伎,自己却在教司坊流连忘返,不时唱诗作和,名声在外——”
她似乎不吝慷慨,感叹一般赞叹:“多么风流啊!本宫尚为民女时,曾随父进城,也在市井中听过不少御史台大人的雷厉风行啊。”
意料之中地,两边的人群中传来阵阵骚动。先帝为人……咳,宽仁,这点是做不了假的,御史台风闻奏事,常年弹劾过不少违律违纪之事,其中,大臣出入青楼被先帝打趣宽赦却反遭御史台当朝讽谏之事,不止一例。
“就是这样,”陈淼旁若无人地抬头,目视前方,自顾自继续道,“明明是指定下来的规则肮脏,却还要怪没有选择的弱女子下贱——伎女下贱,嫖客便是清白么!”
第69章
陈淼自觉骂得理直气壮,酣畅淋漓。
等到晚间,她又细细复盘白日殿上己身形状,心下还略微顿足痛惜于自己某方面发挥尚有些小小不足,这些暂且不提。
且说当下,在陈淼走后,容凛正色对着阶下一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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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贵妃所言,都是因自身曾出身寒微,遍尝心酸。而贵妃为百姓振声之意,又溢于言表。此番痛陈厉害,不仅是为民仗义执言,也是一番情真意切啊。”
朝臣自然纷纷伏地,口称不敢,高呼此乃臣等不察,有玩忽职守之嫌,实是惭愧,今后必会潜心静用,以体察民情、为民做主,云云。
不过,鉴于先前陈淼洋洋洒洒述说了大半养父的艰辛,她的意思其实也很明显了——
第一,我陈淼是一个被丢进乍暖还寒伶仃邺水河里的孤儿,要不是有着阿爹,这么一个毁家舍业的渔夫心生怜悯从中打捞上来,又费心养育,早一命呜呼了。所以亲爹亲妈什么的,甭管她是什么出身,早在往河里扔了我的时候,在我心里就当今生缘尽于此了。他日即便换做是天上的王母娘娘来了,我,当朝贵妃,也只要这一个阿爹。
这一点,其实将这众目睽睽之下曾氏的口述和贵妃的表述两相印证,一般人很难再强行将二者联系在一起——难不成就非要嘴硬,按下“昔日的陈淼便是曾氏口中死胎”的说法?便是有半信半疑想要站出来质疑一二的,也被有眼色的同僚悄悄拽住袖子拖了回去。
再有——
第二,不管本宫认不认亲,本宫也绝看不过眼,将伤痕累累艰难脱籍容身的可怜女子从得之不易的平静生活里攀扯出来不说,还闹大到非要拿上朝堂说事的地步。
口口声声说贱籍人品低劣,活该声名狼藉——本宫呸!
……
陈氏女果真出身寒微,如此难登大雅之堂粗鄙之语,也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生说出来!
果真是……果真是……
别说一些自以为被指桑骂槐了的官员心里不舒服,一些上了年纪思想古板的典型旧儒官员也暗里忿忿:陈氏女进宫眼看着就要满一年,宫中至今尚未曾有一丝孕信传出来,往日里还能听说些她在内宫太后的教导下谨小慎微、越发有度,本以为孺子可教、来日方长,足以渐渐弥补她学问寡漏、见识有缺的弊处,却没想到今日见她行事隐隐有跋扈之端,况且陛下还包庇溺爱至此,若不及时抨制,长此以往,恐生牝鸡司晨之嫌啊!
不过在他们得以出声之前,就被容凛的下一步操作堵了回去。
容凛扬声:“刚好,千牛卫那边查到了一些额外……有趣的东西。”
容凛微微眯了眼睛,用目光描绘远方宏伟大殿殿门的轮廓:“有意思啊,实在是很有意思。孤实在是很想知道爱卿们将会对此有何高见。”
待陛下意味不明的眼神缓缓落到了自己的身上,千牛卫中郎将李雎当下深吸一口气,知道是自己该出场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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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凛端坐在堂皇殿宇之内,手指在杯壁上轻敲,有点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