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葡萄自己想出来的顺水行葬的法子,但一个人从四四方方的棺木中醒来时,葡萄还是怕的。
她嫁给谢陵之前,尚且是程阿婆面前的小孩子,需要人心疼呵护。不过一两载的功夫,便要孤身一人躺在棺木中,逃离长安城。
葡萄的胆子,本就算不得大。她性子柔和,却隐隐觉得自卑。这种卑微感,在葡萄来到长安城以后,越发蔓延开来,几乎如同肆虐的洪水般,要将她吞噬淹没。顺水行葬,说来简单,其实却有许多弊端。
——倘若谢秦氏没有听从葡萄的请求,将她随意埋了了事,那要怎么办。
——若是棺木被掀翻了,葡萄沉去河底,又该如何。
……
种种的危险,葡萄在逃离之前,避免自己去想。逃离以后,葡萄又因为腹中怀着恬姐儿,受不得惊吓,而不能去想。
而如今,葡萄孤身处在寂静之处,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过去,被她掩埋在心底的恐惧和后怕,一时间全都涌现出来。
葡萄被困在那个圈中,身陷囹圄,不能自拔。
一时间,葡萄看着周围的一切。原本在白日里平平无奇的草木,如今却仿佛鬼魅一般,围绕在葡萄周围。葡萄几乎是慌不择路,她迫切地想要逃跑,离开这处黑暗,寻找到光亮的地方。
但葡萄越急,反而被困的越紧。
她踉跄着寻找着出处,却因为天暗,而踩上湿滑的石头。脚踝传来刺痛,葡萄身子一软,倒在地面。
摔倒在地,葡萄却不想要站起来。一是因为她脚踝的疼痛,让她无法起身。二是,葡萄心中甚至生出了荒唐的念头。
——就如此罢。
无论是鬼魅,还是豺狼虎豹,就把她留在黑暗中罢。
葡萄顺势栽到在地面,她仰起脸,看着散发着淡淡银色光辉的弯月,心蓦然松懈下来。
葡萄闭上眼睛,让眼前彻底被黑暗吞噬。这份感觉,让她回忆起漂浮在水上的滋味。
那时,她便是如此——蜷缩在一方狭窄的棺木中,凭借天意漂流到某一处。
那软绵绵的水,隔着棺木,托着她的腰肢,托起她整个身子。
“娘,娘……”
“葡萄姑娘……”
接连不断的呼唤声音,把葡萄从自己想象中的溺水感中,拯救出来。她猛然睁开眼睛,用双手撑着地面,试图站起身。
草丛掩映处,传来葡萄细微的声音。
“恬姐儿……我在这里……”
一豆灯火,缓缓抬起,照亮了葡萄的脸颊。
黑暗中突如其来的明亮,让葡萄不禁闭上眼睛。她半捂着眼睛,缓缓睁开眼睑,看到了一只纸灯笼。
顺着纸灯笼的光亮,向上看去,葡萄见到了谢陵那张平静如水的脸。
谢陵看着葡萄的狼狈模样,衣裳脏了,人摔倒在地面,不禁拢起眉峰。
这个时辰,谢陵本该睡了,他却没有睡。谢陵和衣躺在床榻上,脑海中想着葡萄。
葡萄的一颦一笑,温柔似水。
恬姐儿回来了,谢陵知道葡萄忙碌地准备了一桌饭菜,要为恬姐儿庆贺。谢陵闭上眼睛,在想着现在,葡萄在做些什么呢。
恬姐儿人小,吃不了多少东西。葡萄又生的瘦弱,平日里用的也不多。那样一桌饭菜,定然要剩下许多没有吃掉。可是谢陵清楚,纵使葡萄吃不下,她会送给兵营里的人,却不会惦记着谢陵。
谢陵想着,葡萄应该睡了罢。她会褪下衣裙,只穿白色里衣。葡萄和谢陵做夫妻时,她素爱穿素色的衣裳,白色尤甚。
谢陵不知道,葡萄的喜好,如今改变了没有。大约是没有改变的,葡萄还是穿着白色里衣,袖口可能会绣着几朵花。
她会依偎在软枕上,轻轻地拍着恬姐儿,哄恬姐儿睡觉。
谢陵突然转身,张开双臂,掌心舒展,又慢慢收拢,仿佛抱住了葡萄。
谢陵合拢眼睑,睡意逐渐袭来。
……
谢陵是被一阵细碎的哭泣声音吵醒的。他辨认出了,那哭泣声音是来自恬姐儿,便鞋子都来不及穿,踩着鞋子出了营帐。
果然,恬姐儿只穿单衣,在谢陵的帐子外面,抹着眼泪。
谢陵把外衣披在恬姐儿身上,将她整个包裹起来。谢陵搂紧恬姐儿,问道:“来了多久?”
这样冷的夜晚,冻着身子该如何是好。
恬姐儿只说:“冰块叔叔,娘,娘亲不见了,你去找娘亲……”
恬姐儿哭的狠了,不仅眼圈发红,还打了几个哭嗝。她拉着谢陵的衣袖,哭哭啼啼地说着,睡着时葡萄还在,一醒来就不在了。恬姐儿摸了摸身边的被褥,是冷的,便知道葡萄是出去许久了。
恬姐儿担心葡萄出事,她下意识地便来寻谢陵,要谢陵帮忙找葡萄。
谢陵心中慌乱,他让士兵带恬姐儿回去,换好衣裳,省的着凉受冻。谢陵自己,则是提着灯笼,带着一群士兵,在兵营里四处寻找葡萄的身影。
……
谢陵把手中的灯笼放下,那纸灯笼放在地面,比起刚才,距离葡萄越发近了。她能隔着单薄的纸,看见灯笼里面跳跃的烛火,滴落的烛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