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云黛眉微挑,若有所思。
“嬴大人莫怪,”姒洛上前一步,福了福身,不问自答道,“夫人自沣水破虹后,不忆前尘,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记得,更不提宫中众人。”
嬴子叔轻一颔首,目光依旧垂敛向下,似在恭候她的问话。
姒云上下打量,好奇道:“你是秦国人?”
嬴子叔身子一僵,作着揖礼的手陡然握紧,只刹那,周身防备倏又溃散,神情恢复成初时的坦然,颔首道:“夫人好眼力,子叔生于秦国边地一村落,幼时因战乱与母亲离散,得召公相救,蒙他青眼来到镐京,常伴大王左右。”
姒云:不是我眼力好,是你姓的好。
她转头望向院墙外越升越高的春日:“既如此……”“夫人要出门?”
不等她说完,赢子叔扬声打断,拱拱手道:“夫人不忆前尘,或许不知,姒洛和夫人一样来自褒国,对宫里并不熟悉。夫人若是想外出走走,不若让属下带路?”
“你?”姒云下意识看向里间,迟疑道,“大王还在歇息,若是与我出宫……”
“无妨。”嬴子叔摆摆手,然后转身朝向前院方向,朝院里的老槐树遥遥招了招手。
姒云正不明所以,却见一道身影飞身而出,三两轻点螭吻琉璃瓦,身姿轻巧如春燕逡巡过屋顶与树梢,眨眼落定在几人面前。
“子季见过褒夫人。”少年抱拳拱手,见礼的同时,脑袋一歪,笑意已情不自禁染上眉眼。
正是十五六岁翩翩少年时,端的是意气风发,灵动模样。
“夫人不必担心,子季在此,定会护大王周全。”
姒云眸光忽闪。
前后院相距数丈远,他藏身风声簌簌的树中,依旧能将几人故意压低声音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少年的听力怕是非常人能及。
见眼前的少年双目扑闪,一脸好奇模样,姒云受他影响,眼角情不自禁向下弯:“你们莫非还有两位师兄?一唤子伯,一唤子仲?”
“夫人想起来了?”召子季两眼放光,连连颔首道,“子伯驻成周,子仲为山崩之事去了岐周,现下都不在宫中。”
果然如此。
姒云眼里泛起笑意:“既如此,便劳烦子叔陪我去、后花园走走。”
“诺!”两人齐齐拱手。
褒宫门前春光正好。
姒云站定在廊下举目四望。
东南方向,九重宫阙煊赫巍然,正是汇聚治国安邦之能的前朝三乾殿。
西南方向,青石小径蜿蜒曲折,绕经一扇圆月拱门,左边桃李连枝,右边假山嶙峋,正是她今日的目的地,王宫后花园所在。
循九曲回廊一路朝里,但见黄鹂鸣翠柳,众卉柳如烟,园中春色正盎然。
许是春色如许惹人心折,行出不多时,身后之人忽地轻声感慨:“子叔入宫时,大王也才舞勺之龄,而今想起,已是十岁之久。”
姒云步子一顿。
十岁?自幼相伴,竹马之交,方能得周王偏信。
她伸手拂过园中春柳,任新柳绕过指尖,应道:“方才在褒宫,我见大王眼下泛青,似不能安枕许久,子叔久在大王身边,可知是为何?”
嬴子叔倏地眯起双眼,很快错开视线,想了想,摇着头道:“无甚新事,不过是为朝中事务。”
朝中事务?史书里酒池肉林声色犬马的周幽王会为朝事夜不能寐?
姒云折下一段春柳,一边把玩,一边试探:“何事如此麻烦,竟让大王多日不能安枕?”
“夫人前尘皆忘,想来已不记得,如今朝中所议之事翻来覆去只为同一件——大王欲税,大宰不允。”
姒云回眸:“大宰?”
嬴子叔颔首:“大宰皇父,本朝卿事寮之首。”
虽不知官职,姒云心下估摸,许是类同于后世那些个一人之下的“内阁首辅”、“中书令”之类,如是权臣,与少年君王意见相左倒也不算奇事。
“大王欲税何物?”
嬴子叔敛下目光,徐徐道:“大王欲重征山川林泽税,大宰不允。”
姒云一怔。
山川林泽税?
若她没记错,历王时期便征收过山川林泽税。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依照此理,诸侯封地内的林麓川泽亦悉数归周王所有,诸侯若是要用,便需要和田地一样,缴纳山川林泽税。
可厉王征收此税引朝堂震荡之事如在眼前,而今距离厉王出逃不过四五十载,周天子莫非不读史,为何会不顾群臣直谏,一意孤行要重征山川林泽税?
“夫人?”
姒云幽幽回神。
若是昔日武陵人误闯之地并非祥和安宁的桃花源,而是路有冻死骨之地,他当如何?
“大宰,着实不易。”
“大王并非为……”“那就是莲花池?”
一池碧水映入眼帘,不等对方应答,姒云提敛起衣袂,大步往莲池方向走去。
“这是?”
远看接天莲叶无穷碧,临到近前,姒云却被一道三尺高的土墙挡住了去路。
她转身看向嬴子叔,“莫不是这莲池有什么讲究?”
“细算起来,大王已有好几年没来过这儿。”
嬴子叔顺着她的视线望向那道半人高的土墙,忽地发出没头没尾的感慨。
姒云不明所以:“你的意思是,这墙和周王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