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吟良久,嬴子叔徐徐开口:“大王并非自小寡言,宫里的老人说,他幼时很活泼,时常趁宫婢不备,偷溜出宫。这墙……”
似沉湎旧事不能自拔,嬴子叔的目光倏忽悠远。
“属下若是没记错,是大王十岁时,莲池里开了株难得一见的并蒂莲。大王欢喜,不等侍卫来帮忙便自己下了水,谁知一不小心掉进了池中。后来,人虽被途经的侍卫救了上来,却受了惊吓,高烧半月不退,整日里胡言乱语,说什么池中有鬼。”
“先王闻之大怒,不等他醒来就问责了大王身边一众人等,连带初时修建莲花池的匠人也被连坐。自那之后,这堵墙便被垒起,没有先王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莲花池。”
“也是为那件事,属下、子季,还有另外两位兄长被召公选中,一同送进宫中。属下记得,入宫那日,先王亲自召见我们,交代说,无论何时、何地,面见何人,都不可让大王独自一人……”
以爱护之名,行桎梏之实。
亭亭莲叶经年如是,习习荷风拂面,姒云驻足远眺,许久没有开口说话。
如今宣王已去,桎梏不再,他早该自由。
登基之后恣睢无忌,莫非是为弥补求而不得的少年时?
“去岁三川竭,岐山崩,我听闻,镐京城已经数月不曾落雨?”
眼角余光里映入几道凌乱却清晰的脚印,姒云目光一顿。
“夫人的意思是?”嬴子叔眨眨眼,似不解她为何突然旧事重提。
姒云伸手示意她看向土墙里侧,不解道:“数月不曾落雨,那些脚印怎会如此清晰?就像……”
像是有人从湖里游了一圈,浑身湿漉,才会在岸边留下如此分明的脚印。
姒云仰起头,正见身侧人搭在佩刀柄的手五指陡然握紧,眼里若有冷寒一闪而过。
春光过处,碧波无风起波澜。
她心跳错漏,下意识后退一步。
那些不成章法的脚印,莫不是王宫里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和忌讳?
只一眨眼,嬴子叔的神情已恢复如常,彼时雪雨霏霏的凛然仿似她凝望池面太久,兀自生出的错觉。
“夫人不忆前尘,”他搭在刀柄上的五指微微松开,眸光垂敛,徐徐道,“莲花池底下与沣水相通,自落成至今,女御赵氏、齐氏,女官召氏、晋氏……多少人妄图从此处逃出生天,却无一例外,悉数成了水下亡魂。”
嬴子叔举目眺望,脸上神情似笑非笑,愈发意味不明:“若非她们,这久无人打理的莲池何以落成今日之景?”
滟滟碧波万里,葬香魂无数。
第6章
是夜子时,春月西落。褒宫里外杳然无声,只有庭间青梧不知疲倦,依旧随风轻舞。
月影婆娑的里间,新晋的褒夫人无声下地,提起一早备下的行囊,步履匆匆往莲花池方向赶去。
一池春水如碧,越看越像她作别“褒姒”,重生成姒云之门。
莲花池前,姒云用力一扔,包袱在矮墙上空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
“嘭!”土墙另侧扬起浮尘,林间春叶纷落,两只不眠鸟振翅而起。
姒云脸上笑容不变,攀过矮墙,撩起衣摆,走进莲花池——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
直到池水漫过腰间,心头忽地浮起没来由的不安,她停下脚步,凝眉思索片刻,暗道:“系统?”
「任务者,夜安。」
“你与我神识绑定,我在想什么,你自始至终一清二楚。”
「的确。」
“……我要逃离周王宫,你不阻止?”
春月拂照春湖水,满池娉婷摇曳,恣意且从容。
「系统不能随意干涉任务者的决定。主人给我们内设的任务是收集数据,而非处理或者预判数据。因为没有历史参照,我们无从得知历史上的褒姒是否曾经尝试过逃出周王宫。」
一缕细风拂过,半身湿漉的姒云忽地浑身一颤。
“言下之意,无论我作出什么决定,都有可能是通往已知结果路上的一环?”
「存在这种可能性。」
可能?
姒云敛眉不语。
月下水色潋滟,游鱼来又去,摇头摆尾,如在静候归人。
或者,换个角度想,只要不是100%,她就还有可能摆脱属于褒姒的命途。
收拾好纷乱思绪,姒云不再犹豫,提起包袱,小心潜进莲池。
莲池并不太深,加之是夜月色清朗,水里的游鱼和枝枝蔓蔓皆清晰可见。
现世里的她酷爱潜水,小小莲池不在话下。只片刻,她便游到了莲池边,嬴子叔口中那道青苔攀附的旧宫墙旁。
水下三尺……她一手拽住包袱,一手撑住砖墙,一点点往下潜。
俄顷,一道黑黝黝的洞口出现在眼前。
只是这洞口……姒云蹙起眉头,游到近前,以手丈量。
满打满算不到四掌宽,难怪只有侍婢试图从此处逃脱,若是男子,怕是心有余而条件不被允许。
岸边依稀若有窸窣声传来,她没心思细看,双手撑住洞口,半个身子探进洞中。
嗯?
余光里掠过一抹光亮,她定睛一看,左手下方凹凸不平的石壁里,不知怎地嵌进了一粒碧色琉璃珠,看成色价值应当不菲。
莫不是前人经过此地时,被石壁一不小心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