瞅准空隙,莫、庄两位主事忙不迭地上前,一边拱手作揖,一边讨好道:“夫人治田有方,今岁的收成多先前丰年时还要多!”
姒云接过旁人递来的茶水,见他两人神色讪讪,一脸谄媚,淡淡道:“两位有事?”
莫主事讪讪一笑,挠挠头道:“回夫人的话,是有件事还得夫人拿个主意。”
“说说看。”姒云眼帘微垂,八风不动。
莫主事拱拱手,继续道:“自上个月前起,临近几个庄上陆续有人过来,明里暗里地打探我两人做了何事,竟能让公田丰产。”他抬眸偷觑姒云,试探道,“小的不知能不能说,或者说,能说到什么程度。”
姒云眼睛一亮。
莫庄两田本就是试验田,她如何会藏私?
原本还担心两田虽然多产,若是旁人不以为意,或者弄巧成拙,不问他们做了何事,只强求庄上庶人日夜劳作,以期达到和莫庄两田一样的产量,她的计划便只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而今既是别人主动问起,事情要好办许多。
“莫主事?”“小的在!”
姒云轻叩扶手,思量片刻,抬头朝两人道:“你二人把将莫庄两田丰收之事散播出去,若有人想学,便在你这儿记个名。一个月后,待我从南麓返京路过此地,再来庄上与众人细说。”
“诺!”
“夫人!”姒洛的声音同黍浪声一并传来。
众人齐刷刷转过身,却见齐叔齐伯和几名侍卫正搬着几桌席面,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他们走来。
人群里霎时炸开了锅,不用姒云吩咐,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已大步迎上前,接过几人手里的吃食。
近旁看热闹的大姑娘小媳妇也不闲着,洗碗箸,端碟盘,棚下一时人头攒动,个个喜笑颜开。
欢声笑语随黍风飘至十里之外。
满目金黄如涛,姒云心情开阔,举目四望时,忽见一丛芦花映碧流。
一袭玄衣的子山站在芦苇荡中,面朝向田庄方向,一动不动,面沉似水。
他的身量较初见时拔高不少,长相依旧憨厚,只眸中不见半年前的澄澈与坦然,取而代之以暗淡无光,死气沉沉。
视线相触,姒云错觉他的目光如有实质,头顶烈日化作寒意森森的针尖,掠过心口,轻轻一挑,不会伤筋动骨,却足以让人心如刀绞,疼得直不起身来。
子方的离去曾在许多个夜晚造访,如藤蔓缠绕心口,愈缠愈紧,纠葛成魇。
没能痊愈,心湖又为子山的出现涟漪四起,梦魇不管不顾卷土重来。
她坚持停留莫庄,一是为查验秋收之事,二是为看望子山几人。临到跟前,才知自己还没做好面对他几人的准备。
——旁人眼里再如何无所不能,终究是她把他们的兄长弄丢在了异国他乡。
“夫人?”
见她脸色煞白,呼吸突然急促,姒洛一惊,连忙扔下齐伯齐叔几人,奔向姒云,“可还好?莫不是被闷着了?”
姒云双手紧握扶手,等心头不适缓过一阵,长出一口气,一边轻拭鬓边汗,一边摇摇头道:“帮我拿只烧鸡来。”
“烧鸡?”姒洛眨眨眼,“夫人是要?”
姒云敛下目光:“拿来便是。”她微微一顿,又道,“你说得对,廊下是有些闷。一会我去田埂上走走,不必跟着。”
“诺。”
支开姒洛,姒云揣起那只热气腾腾的烧鸡,绕后门往芦苇荡方向走去。
漫天芦花如荡,子山若无所闻,自始至终一动不动,好似只等她到来。
临到近前,姒云才发现,少年脸色惨白,呼吸急促,交叠在身前的双手紧攥成拳,似乎欲言又止。
“子山?”姒云眼里浮出不解,连忙道,“怎么了?可有哪里不适?”
“夫……”
少年刚要开口,只听窸窸窣窣一阵响,几只栖息在芦苇荡里的大雁忽地振翅而起。
漫天芦花飞雪,一道道熟悉的身影走出芦苇荡,围拢在子山身旁。
所不同是,他们的神情再不似初见时那般懵懂无知,满眼信任,而是面沉似水,怒火熊熊,一记记眼刀投落她身上,仿若一场无声的审判。
姒云心一沉,正要开口说话,又见子山后头走出一人。身材魁梧,五官凌厉,正是彼时步步紧跟在子方身后的子照。
“兄弟们,”不等姒云开口,子照目光一凛,挥起右臂的同时,沉声道,“上!”
“啪!”
不知谁人先动的手,只见一坨淤泥飞入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而后“吧唧”一声,落在姒云雪白的外衣上,刺目如同一道经年难愈的疮疤。
“子照,你听我……”
“号角”已经吹响,谁人有闲心听她解释?
很快,一坨又一坨淤泥飞入空中,砸中她袖口、衣摆、胸前……
“啪!”“啪!”“……”
此起彼伏,如同一记又一记响亮的耳光。
“啪!”
又一道淤泥砸中心口,姒云愣愣抬眸。
漫天芦花如飞雪,纷纷扬扬,浩浩荡荡,遮天盖地,少年们的面容氤氲得模糊不清。
她胸口发闷,正有些喘不上气,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惊喝。
“夫人!”
凉棚下的众人终于发现异常,忙不迭地放下勺箸碗碟,来不及擦干净手上的油污,争先恐后,气势汹汹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