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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铁太仓_云哥儿【完结】(21)

  脑袋里像是塞满了雾,膨胀成气泡,然后清明。

  我都想起来了。

  娘不是妖怪,我才是。

  我总是不饿,不是吃了娘做的饭,是吃了人。

  那日我吐了血,之后便死了,死了不知几日,突然醒过来。

  娘抱着我,又笑又哭。

  我身上有些黏,隐隐发出臭气,我摸摸腰侧,香囊还在,但遮不住。

  我坐在一个圆形的法阵里,暗红的阵图腥腻,与我同出一辙。

  我心下一颤,问娘:“阿黄呢?”

  阿黄是我从小喂大的小土狗,憨傻痴蠢,让人开心。

  娘不应声,只摇着头哭。

  果真如此,一命换一命。我替阿黄觉得不值。

  刚醒来的两天,我脑中空空,什么也不想做,觉得什么也没意义。

  我坐在院子里,看仆从忙碌,将物件们从东边挪到西边,从南边移到北边,觉得好笑,又有些苦涩。

  娘叫厨子做了最应景的菜式,叫裁缝制了最时鲜的衣裳,叫我同她一起看戏,若是在从前,我一定扮上最乖巧的笑脸,挽了她的手说:“谢谢娘。”但现如今,我并不想看到她,她进一步,我便退一步,我的手虚虚朝前推:“你放过我吧。”

  她眼里含着泪,继续往前走,我一脚踩空,掉进了水池。

  我躺在水池里,上面是薄薄一层水面,晕开柔和的七彩阳光,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没有棱角,圆润而温柔,娘的尖叫声传进来,也已经磨得温敦。

  我这才发现,原来这两日,我都是没有呼吸的。

  我算什么?

  我与凡世隔了一层水,从这里看它,感觉刚好。

  镜面碎了,我被人抱上岸。

  是阿垛。

  我冷冷看他,他腼腆笑笑,躬身走了。

  他的笑让我想起阿黄。

  从水中上来,我便一直心焦,到入了夜,更是烦躁得厉害。

  蜡烛的火苗一闪,我看见一把刀向我砍来,血光里,我发出马嘶般的悲鸣。

  一个愣怔,无数的记忆在我脑中爆了炸。

  我与漂亮女人交合,极乐里失了所有精气。烈日下,我在贫瘠的土地上刨坑,挖出个黑条,塞进嘴里,像是菜根,也像干蚯蚓,肚子涨得球大,已没了饥饱感。我的脚腕被棕熊咬在嘴里,一瞬间痛感像裂石跑满了全身。我孤零零躺在黑暗中,屋顶爬满青霉,漏雨打进眼里,冰凉刺麻,我却眨不了眼,窗外传来孩童嬉闹声,我便想起孙儿红润润的小脸蛋……

  春日暖阳,父亲教我读书念字,柳枝飘起,滑了燕子的脚,我仰头背出长诗,等他夸奖我,他却冷着脸转身走了,我怎么也追不上。半路被人拦腰抱起,是娘,她的手臂那么有力,我怎么也挣脱不开,挣扎着,身子拉细拉长了,又萎顿下去,从她的怀里滑出来。我继续朝前跑,路上遇见朱燕,笑得甜甜,露出酒窝和虎牙,我想问她有没有看见我爹,她却躲开我的手,嫌道:“哪来的脏老头儿,真恶心。”等朱燕把遮脸的袖子放下,却是娘的脸,她涂了厚厚一层□□,眼睛描得太大,嘴唇涂得太红,深深勾着嘴角大笑,像个妖怪。她伸手来拉我,我吓得失了魂,撒腿就跑。前路却越来越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像是跑在虚空里,漫无尽头,我怕得尿裤子,哭鼻子,可是依然没有尽头,依然没有人,可以给我一个拥抱。

  我像是在各处,却只是在一处,在一间逼仄的黑屋。

  他们在四方嘶吼:“为什么是我!”这么多人,还是没有一个,肯和我说话。我无力地□□,借来他们的力气,跟着他们吼道:“为什么是我!”

  什么也不想,只管吼着,我便不再觉得孤单和虚弱。

  我想要他们付出代价。

  清醒过来的时候,阿垛死了。

  我心中有些惆怅,也不是很难过。

  我也不想活了。

  母亲却哭得很厉害。

  她说:“缜儿,我变成了吃人妖怪,你一定不能说出去。”

  咕隆,我的头上像被人罩了蒸笼,闷闷热,虚飘飘。

  她是娘啊。她为了我愿意做妖怪。

  记忆被蒸得混淆。

  我僵硬地扬起嘴角:“你放心,娘,我会永远保护你的。”

  我看着地上娘的尸体,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不能活了。

  临死前,我看向院里那两个人。

  我想他们其实并不是人,我刚才从屋里出来,饿得发狂,仍不敢吃了他们。

  无所谓了,我也不是人。

  其实那天在面馆,我多想和他们坐在一桌喝酒谈天。

  我多想跟后来那个女孩好好地说几句话。

  我多想能重来一次,明明白白活成自己。

  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真孤独啊。

  ☆、第十四话

  恭瑶正抹桌子,听见“元老板”,抹布一扔哧溜跑了,扒着门框往外看。

  羊老哥拾了抹布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亲爹回来了呢。”

  我也朝窗外瞧。

  一头巨大的野兽几乎塞满了街道,把两边房子挤得后仰。

  它形如岩石,耳似蒲扇,面上一管长东西,卷了街边小贩的甘蕉来吃。

  便有锦袋从那野兽头上扔进了小贩的水果摊。

  小贩掂起锦袋,顿时喜笑颜开,抬头喊说:“谢谢元老板!”

  趴蝮打趣道:“看这怪物两颗獠牙,莫不是你亲爹回来了?”

  我不理他,抬头看那野兽头顶。

  元老板短褂敞胸,皮肤晒得铜色,仍有病弱之感,和元缜同出一辙。

  他身边坐了一个年轻女子,身着水兰薄纱,浅麻色长发从野兽耳边垂下来,眼睛像琥珀,透着疏离。她白得透明,像是冰山里化出来的,随时可能变成蒸汽。

  元老板将晒塌了的芭蕉叶换去,女子隐在阴影中,舒服得眯起了眼。

  “她就像是你给我讲过的小美人鱼。”我小声说。

  “她是。”趴蝮也眯起了眼,“可是人鱼,可不像书里写得那么温顺。”

  恭瑶凑过来说:“元老板头一次带女人回来呢,想来也想气气元夫人,可惜。”

  羊老哥轻轻打了她的头:“莫说些不敬死者的话。”摇头说,“家里空荡荡的,老婆孩子一下全没了,真不知老元能不能挺过去。”

  我仰头看那元老板擦窗而过,脸上表情一如人鱼的疏离,心中暗想:这元家,可不是一下子空荡荡的,老婆孩子,恐怕早就没了。倒不如说,他可算熬过去了。

  元府急招新仆人,我去应征,入选了。

  趴蝮不愿伺候人,变作松针粗细的小蛇,我将它缠在颈上,似一条青绿项链。

  我跟着那人鱼,不用住八人间的杂院,同另个侍女一起住内院。

  我拾掇着屋子,另个姑娘也来了。

  竟是恭瑶。

  “你来这儿,面馆何如?”

  “面馆那么小,爹爹一人足够打理完备。妲己姐姐也说她能帮忙。”她笑着,将胭脂首饰一一摆在在桌上柜里,“我可是受够了宰羊和面,也想出去见见世面。对了,你知道吗,昨天我们见的那头怪物,叫做大象,和那女人都是从海内来的。真不知那里是何种奇异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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