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机敏有谋断,渐渐长大后待人和善有礼,有生意场的天分。
那时的很多人,包括桑樵自己都以为会一辈子老死在大盛魁,毕竟谭东家已经上了岁数,有把手里的生意交付给桑樵的意思。
还有谭五月,将将长成小姑娘的模样,笑起来眼睛里有星星,会脆生生地跟在后头喊“……师哥,吃饭了。”
那时的桑樵意气风发,无数次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但是当他好不容易中了举人,却险些被更有权势的人顶替名次。四处求告无门之后,他才知道自己在这个世上什么都不是,就像当年被四处追着打的小乞丐。
在陷入绝望荒凉之际,一份更煊赫的坦途摆在他面前,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舍弃过往,做出更明断的抉择……
小书房靠近后园子,后园子隔道墙就是民众聚集的市井街巷。
街巷里隐隐有丝竹的喧闹声,婉转而凄清,“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唱到后头是一句陡然高亢上去的嗟叹,“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桑樵放在膝盖上的手蓦地抓紧了。
他自嘲地想,所以自己在很多明了底细的人面前,其实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卑劣混蛋。
既然老天爷让自己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总得有相应丰厚的回报才是!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墙头草
到了晚上的时候, 东门卢妃胡同杨首辅府上的清客就得到了详实的消息。
因为是五月的热天儿,杨庆儿穿着一袭薄软的旧袍子,光脚蜷在一把木椅上, 正在雕刻一把端午用的桃木剑。朴朴素素的, 连花纹都没有。但因为剑鞘剑身的弧度拿捏得极好,所以显得精致异常。
有小丫头应景地拿着艾草叶在熏内室, 杨庆儿不喜欢这个味道, 嫌烟火气太重。但这是杨老夫人的吩咐,所以必须尊崇。
他心烦气躁地没有听清杨府清客的话, 过来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眼睛登时就微微眯起来, “你说陈文敬为着他家里那点破事, 舍近求远,专门到双林胡同去求了江阁老……”
知道这个消息后清客也很意外,急急地解释始末。
“姓陈的到咱们府里来了两趟, 老大人心里腻歪,叫门上人拦了。我以为这人最起码还是要做做样子, 多求几回,毕竟他也算是老大人的门生。谁知道他晕了头尽干糊涂事, 抬脚就去了双林胡同。
听说江阁老凉了他半晌,最后实在拗不过, 已经答应帮他说项……”
求情求两家,这可犯了官场上的大忌讳,陈文敬别是傻了吧!
清客一脸不屑,“这姓陈的虽然不堪大用, 可是在士林的影响还是不小的。加上江阁老说了话,此刻动与不动他, 好像都不太合适……”
杨庆儿心性敏感,这辈子最要紧的就是一张脸。
陈文敬此举就是打他爹杨首辅的脸,就是打他的脸。一只完好的眼睛登时红了,一脚就踹了跟前的小几。几上的鲁班尺、锉刀、刨子、小墨斗哐哐地掉在地上。
他也懒得理会,赤脚站在中间,过了一会儿终于厌烦地皱着眉头轻骂了一句,“不识抬举的东西……”
清客知道不是骂自己,但还是吓得不敢吱声。
因为惹怒这位小祖宗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其中就有一位至今还在金水河里躺着呢。
杨庆儿终于严厉起来,把尺长的桃木剑小心地收在一只雕了三阳开泰的匣子里,合上。回头问,“你去查了没有,让陈文敬和庾湘兰齐齐栽跟头的那两首诗词,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杨庆儿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茹园的事情闹大的时候,他就敏感地察觉这并不是一桩巧合。
杨府有自己的一套情报网络,是这两年杨庆儿一手督建起来的。
很多市面上早上发生的散碎消息,到了晚上就会像潮水一样涌进来。杨府专门养着一群人,就是专门过滤这些消息的。所以只要杨庆儿想知道一件事,就能很快知道一个大概。
清客仔细回想了一下,整理着自己知道的,“陈文敬的那首诗出现得古怪,三两天功夫就传遍了京城。我派人查过,是前门一个老地痞传出来的,他老婆是陈府花园上的一个洒扫婆子。
本来也没什么奇怪的,可那个婆子根本就是大字不识。让她从陈府弄一副陈文敬新写的墨宝出来,还不叫人发现,恐怕比登天还难……
我又往下查,就有人说那个老地痞的结拜兄弟,也在前门讨生活。一向穷得叮当响,忽然兜里就有了几两银子。那个所谓的结拜兄弟和北镇抚司的小旗谢永刚巧在头一天一起吃过酒。
这个谢永……有几分过人武勇,咱们派人到将军沱设伏,就有人伤在他的手下……”
杨庆儿听他细细密密地把整条线分析清楚,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深。到了最后竟然哈哈大笑,竟是少有的开怀。
他成年后一惯冷清孤决表里不一,情绪上鲜少这么大的起伏。
清客几乎是惊呆了,想不通自己的哪句话让人发笑。
杨庆儿窝在椅子上,眼泪都笑出来了,摇着一双雪白光洁的脚丫,“不用往下查了,我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我原先以为……那就是一个空有其表的草包,没想到他还有这份心机和谋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