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他说的有一部分是对的。
决定开办医学院之前,我也有顾虑。我担心自己才刚落地没有打开局面,步子迈太大会扯蛋。
但种种因素凑在一起,机缘到了,由不得我拖。
事实上,仔细想象,要是我等下去,被大清污浊混乱的官场磨平了棱角,就不一定有这个勇气了。
何况我怕什么遗臭万年?!哪怕是骂名,也是时光对我的馈赠!
“您说的对,我除了十四爷的爱护,什么都没有。但身为皇子,您有没有想过,打造一个全新局面,让有心为百姓做事的人,不必花费大量精力拜恩师找靠山,也不必瞻前顾后,全心全意为朝廷出力?”
从八爷说得这些话,我就知道他没有上位者思维。
他只想适应封建帝制几千年遗留的问题,通过妥协和平衡的办法,获得士大夫阶层的支持,而没有雷霆变革的决心,更没有和他们对抗的勇气。
他只能承接太平盛世,不能接手千疮百孔的盛世末年。
八爷微微一怔,仿佛第一次被人当面质问。他的表情告诉我,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
但很快,固有思维战胜了这一点点犹疑,“不可能有那样的局面。人人都站在父辈的肩膀上,每一个父辈都想托起自己的孩子。站得高的,自然看得比别人远,拿到的资源就比别人多,朝廷不可能摁住他,让他等后来者,一起公平竞争。所有人都只能一步一步地积累,这才是真正的公平。”
“那阶层岂不是完全固化了?当朝廷发现,被推到最上面的一批人不堪重用时,想从浩瀚沙海里捞出钻石,不仅难如登天,还会遭到重重阻力。”
他沉默了,同时眼角似有若无的笑意也消失了。
大清非常注重皇子教育,他通古博今,肯定知道这意味一个朝代走向终结。
我深吸一口气,打出我的王牌:“八爷,您是为十四爷来的,但我不是为了自己,才请求您当钦差,我是为了您。您有没有想过,皇上为什么打破祖制,敕封女官?”
他现在一脸郑重,扬了杨手示意你说。
“作为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外来人,‘翰林辱官’事件让我非常震惊,这么多官员,竟然理直气壮地通敌叛国,还肆无忌惮地羞辱唯一一个维护国家利益的官员!这次亲身经历刑部罔顾律法,随意抓人随意刑讯,我更心惊!即便我有罪,也不应该被这样对待。可他们依然无所顾忌!”
皇上能不痛心吗?他肯定想罚,可他们抱成一团,总不能连锅端了!
我没有说到底,但他肯定明白我想说的是,吏治松弛成这样,不变革不行了!
“诚如您所言,变革太难了,一不小心就会动摇国本。重要的是,没人敢做!历来变革者没有几个有好下场的。
所以,也许,我是变革的试水工具。我的来历、性别和行为,无一不挑战士大夫阶层的认知和利益。容不下我的,未必是奸臣,但一定要除之而后快的,肯定会是第一批跳出来阻挠变革的人。
阻挠变革是朝臣正当权益,一旦打压,会让反对者越加团结。但污蔑、残害女人,女官,于法于理于情都该被谴责。这样的刺儿头,不会成为反对者的英雄,而会被天下人唾弃。自然,他就失去了带领虾兵蟹将反对变革的威信。
所以,这次的钦差,肩负着揪出‘国之害虫’的重任。要是能抓出几个典型,让他们威严扫地身败名裂,再也不能一呼百应,就是为皇上分忧,甚至……出口恶气。”
八爷悄悄吸了口气,看我的眼神尖锐如刀,双手也不自觉地抓紧桌沿。
我知道这番话出动了他,抓住时机,再接再厉:“八爷,皇上知道您爱护十四爷,也知道十四爷爱护我,他同意让您当钦差,就是为了保我。但这道题,保住我顶多算及格,想要得满分,就得碰到皇上心眼里。此前,因为歹人作祟,皇上对您有所误会,要是您能抓住这个机会,肯定能打个漂亮得翻身仗。”
他猛得站起来,背过身去,隐藏汹涌的情绪。
他这个人,就喜欢当老好人。
从他上来对我说的话,我就知道,他原本的打算,是劝我放弃做官,回到贝勒府,这样既能给十四一个交代,也让文官舒心。他两边都卖了好。
但我说的这些话,是逼他走出舒适区,必须得罪刑部,甚至背后隐藏更深的人。
“你就是这样拿捏十四的?”
他依然背对着我,一身温润之气全都化作锋芒。
“八爷,您都说了,我除了十四爷的迷恋,什么都没有。他不在,能救我的只有您了。您愿意来,我对您感激不尽,但我不愿意回贝勒府。他那么骄傲自负,肯定也不想接受您的安排,他会用自己的办法征服我。说实话,我刚才说的那些,首先是为了我自己,其次才是为您。对与不对,您自个儿斟酌。反正我的生死,只在您一念之间。”
沉默良久,他缓缓转过头:“功名利禄,十四都可以给你。你不愿意回他身边,到底想要什么?”
“很简单,跟您一样。”
他挑挑眉:“你又知道我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