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上, 巡视团四位官员一致给出最高评价。
不过,关于他的身份,他们仍颇有微词。
“言谈举止,没有半分文人姿态。右手受伤不能写字,眼睛也视物不清,看文书须得师爷口述。奇也怪哉!”
是啊,哪有这么巧的事儿!
我脑子里一团迷雾,心里十分矛盾。
雍亲王说让我审莫凡,但以我的官职,自然不可能在公堂上审。
请示过他,来到牢里。
莫凡没穿囚衣,穿着他自己的粗布里衣,蹲在地上和自己下棋。
地面上画着简单的九格棋盘,上面摆着小石子和掰成小节的树枝。
这是一种三子棋,玩法和五子棋差不多,率先连成线的一方获胜。
我到的时候,他手里一节树枝正要落下。
“莫大人,石子和树枝都是你的棋子,要多偏心,才能分出个胜负啊!”
他耳力甚好,这次居然沉迷忘我,到我发声才反应过来。
把那段树枝攥进掌心,起身迎我,咧开被胡渣糊满的香肠嘴,笑道:“秋大人这身官服真气派啊!刚才我一晃眼,竟将补子上的鹌鹑看成了仙鹤。”
仙鹤是一品大员才能用的,体型、配色和风姿绝非鹌鹑能比,得恍惚到什么程度才能看错。
分明是调侃。
人在囚中,危机四伏,还能有这份豁达心态,也是难得。
“秋大人应该没玩过这种土棋吧?别看它简单,其实很能打发时间。哪种棋先下,从哪儿下,对方怎么围攻,有很多变数。这些变数并不完全由我掌控,所以结局也不由我定。不信你试试。”他把自己的棋子一把搂起,捧给我。
我接过来,蹲在牢房门口认认真真玩了三局,每次都是石子赢。
他既不尴尬也不心虚,真诚赞美我:“还是秋大人技高一筹啊!”
我也没有戳破他,试探他道:“可能莫大人心思不在棋上吧。毕竟仙女巷死了好几个人,商人和津领帮都损失不小,已经各自提告,糟糕的是衙门还逃了一个死囚。哪一件细究起来,您都得担责。这身官服,恐怕很难穿回去了。”
他大喇喇箕坐在地上,双手把着脚踝,一身轻松地笑笑:“从我当官第一天,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我一上任,心里就有种紧迫感,必须得抓紧把该做的事儿做了,不管得罪谁,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幸好,时间虽短,卓有成效。我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朝廷,更对的起这里的百姓。也许后来人能从我身上总结点有用的经验,吸取点可悲的教训。”
“别人当官是为了光宗耀祖,您当官是为了找死啊!”我也调侃他一句。
他哈哈大笑道:“彼此彼此!秋大人也没少做找死的事儿啊!”
……你可真会找同盟,一下子就戳中我的痛点了!
不管他是出身穷苦的举人莫凡,还是被仇恨裹挟杀官剿匪的镖师高战,他在任上为这片土地和这里的百姓所做的事儿,以及这种激昂无畏的精神,都令人钦佩。
我不禁惭愧道:“我和你还不一样。我有靠山,你有什么?”
“我有什么……”他望向头顶,想了一会儿道:“我见过太多苦难,生过太多没用的愤恨,直到我一无所有,才有了一扫乾坤瘴气的决心。”
我差点哭了。
——直到我一无所有,才有了一扫乾坤瘴气的决心!
共情一下到了顶点。
这一刻,我的人生观再次被颠覆。公平正义都成了虚的,国家法度也有了弹性。
一百个尸位素餐的真举人,也换不了一个心怀苦难的父母官。
杀一人而救百人,甚至千人、万人,该如何评判?这个难题,或许得交给上帝。
我是雍亲王,我也舍不得夺他官帽。
1715年8月23日 康熙五十四年 七月十三热
商人花重金从北京请了个大状师,写了一篇字字珠玑、苦大仇深的诉状。
到了决战的时候,他们把矛头直指莫凡,毫无保留地列了十大罪状,每一条都跟着洋洋洒洒的血泪案例,给人一种受害者罄竹难书的假象。
最后一条‘冒任朝廷官员’只简单提了一句,让人觉得好像有大招。
知州衙门和各县的刑名师爷都来参详,为应对公诉做准备。
今天比昨天更热,在外稍站一会儿,就觉得头晕眼花。屋内亦如蒸笼,待得人想吐。
悲催的是,今日城中各大冰铺的冰都售罄,连个冰粥都买不到,我们只能靠手摇扇和深井水排解酷暑。
“逐条核实,照实汇报,不得作假!”我领导在公堂上给刑名师爷训话,前胸后背早已湿透,辫子都在滴水。
左手可能确实有些不利索,他一直用右手打扇,扇久了歇一会儿,很快就汗如雨下,帕子早就湿哒哒拧了好几次。
我见他唇色发白,不禁有些担心,可从昨天到现在,始终拧着一股别扭,没跟他说过话,也不想去他跟前露脸儿。只能委托刚果儿,给他送了一碗淡盐水。
之后为了让所有人能光膀子办公,我离开了衙门。
没想到才出了衙门一转角,被一个挑担子的老妇拦住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