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乌篷船只能坐四个人, 雍亲王这条已有侍卫两人, 只能再上一个。
谁有这个荣幸和领导共乘,畅聊诗与花呢?
此一行人有贵有长, 方铭等人互相推辞了半晌, 忽然把这个名额谦让给了官职最低、年龄最小的我:“还是秋大人去吧!”
我哪能和他们抢这个风头!摊开纸扇遮在头顶,微微一笑:“我晕船。”
方铭的小跟班啧了一声:“你从海外归来, 还会晕船?”
“是啊,一路生不如死,现在看见船就恶心。”我做了个请的姿势:“各位大人别让王爷久等。”
最终年纪最大的方铭得此殊荣,但游湖一圈,雍亲王始终孤坐船头,痴痴地望着湖面,并未与他搭上只言片语。
他们一走,留在岸上的当地官员都离我远远的,犹避蛇蝎。
到了吃饭的时候,更有意思的事儿发生了。
巡抚大人精心给每个人安排了座位,除了我。
他回到坐在主位上的雍亲王身边,刚要坐下,才一拍脑门,做出才发现我还站着的样子,带着三分虚伪的歉意道:“抱歉,实在抱歉,差点把秋大人忘了。来人!把秋大人带到隔壁雅间用餐。”
呵!先冷落我,再分桌,这歧视手段可不算高明啊!
我挑挑眉,故作不懂:“怎么,黄大人还给我安排了小灶?”
留着大胡子的布政使阴阳怪气道:“听说秋大人是从外国回来的侨民,想必是第一次来山东。咱们这个地方,是儒家文化发源地,也是礼仪之邦,自古便有男女不同席的习俗。倒不是瞧不起女人,而是为了照顾你们。毕竟,我们把酒言欢,喝多了难免放浪形骸,万一冒犯到你,岂不有失君子风度?你在这里肯定也不自在,不如吃完早早回去休息,是不是啊?”
方铭立即站起来:“这不合适!秋童又不是寻常妇人,她是在册的朝廷命官,巡视诏令上明确写着她的名字,你们这样……”
小跟班扯了扯他的袖子,在众人冷漠轻蔑的目光中,他脸色蓦地涨红,尴尬无措地看向雍亲王。
雍亲王眉头微蹙,放在桌上的右手紧紧握住,却始终垂眸未语。
其实在微服期间,他已经为我做过心里建设,山东是孔孟之乡,天下文人无不尊二圣。
孔子有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
孟子则曰:“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
而我,既是外来文化的代表,一次次挑战传统儒文化的权威,又是个不安于室的女人,天然就是本地官员的眼中钉,必会遭到排斥甚至羞辱。
他怕我受不了委屈,谆谆讲了很多大道理。
当时我再三保证自己是个能屈能伸的人,而且脸皮够厚,绝不会被他们的小把戏吓退。
然而此刻,唯一为我争取权益的方铭已经讪讪坐下,一屋二三十个男性官员冷眼瞧着我,像一群身高两丈、身披数万尖刺、龇着恐怖獠牙,喷着腥臭碎肉的野兽,在看一个毫无反击之力的小白兔。
这种泰山压顶一般的男性权威,第一次理直气壮、毫不遮掩地呈现在我眼前。
好一个下马威啊!
说不难堪、不屈辱是不可能的,我甚至有一点胆颤。
不行,我不能怯,一旦怯了,在他们面前就再也拾不起尊严了!
我勉力一笑,以诚挚的目光看着布政使,不卑不亢道:“顾大人所言极是。其实我祖上就是山东人,我小时候确实听过这个习俗。虽然现在世界在发展,文明在进步,很多旧习都已经被摒弃了,现在海外华人也和洋人一样男女同席,甚至同游、同嬉,但我认为,入乡随俗,尊重别人的文化是很有必要的。
在我为俄罗斯女公爵做翻译的时候,皇上曾对我说大国邦交,尊重彼此的历史文化,是和平共处的基础,因此他不要求俄罗斯使臣下跪磕头。国与国如此,人与人亦然。我没读过多少圣贤书,但按皇上的教导做人做事,肯定是没错的。你们吃好喝好,我就不打扰了。”
把皇帝抬出来,果然没人敢乘胜追击,纷纷夸我识大体。
识他大爷的大体!
出了这间房,我才发现手心全是汗。
门一关,听着身后得意放肆的笑谈,胸中一股愤慨之气激荡不休。
此一辱我受了,离开济南府之前,必叫你们求我上桌!
到了隔壁雅间,这股火气噌得一下烧到了头顶。
为了做足表面功夫,不落下把柄,亦或者,为了构陷我,这一桌上竟然摆了三十道菜!
可悲!从德州到济南,这一路我们见到了太多食不果腹的农民。
在这秋收时节,为了逃一点层层加码的赋税,他们千方百计地藏起一部分收成,但这些小伎俩根本躲不过恶吏的法眼。
没有士绅庇佑的农民被暴打,他们的女人被羞辱,孩子被抓走充当富绅家的奴仆!如果不想妻离子散,就必须老老实实纳粮,甚至还要帮一个里的逃税者补交!
官员们拿着他们的税粮卖人情、讨政绩,还名目张大地铺张浪费!
我恨不得冲到隔壁,把一盘盘菜扣到他们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