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探头,才看到桥上那人已经转过身,正朝我看来。
下唇内扣,眼神克制,藏在袖子里的手拢成拳,一个脚尖朝前,一个脚尖朝右,浑身上下透露着紧张。
是我的邻居雷生默啊。
啊,忽然想起来,廖二和我说过,他带着一个女孩去总督署找过我,被雍亲王派人打发走了。
那晚事儿太多,情绪太浓烈,这句话过了下耳,没往脑子里去。
现在想来……我看向雍亲王。
“好,我帮你说。”他一脸无辜假装会错意,淡定地把我的手往身后一背,回身朝居生一招手。
一大一小缓缓走下桥。
从刑部大堂一别,迄今已有小半年,我没想过还会再见他,更没想到,他没穿僧袍,还带着个孩子。
他现在变化很大,黑了,肩膀更宽,身材更厚实了,头上的辫子已经可以拖到肩,应该是离京后并未剪过。身上不再有游离世外的生疏感,脸上有些沧桑疲惫,就连眼神也比之前复杂了。
他好像已经适应了凡尘,明显吃了很多苦。
我不知该替他高兴还是悲哀。
“秋童想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正当我不知道说什么时候,我身边的男人居然真当起了代讲,没有寒暄,毫无感情,完全是审问的口吻,连普普通通的老乡情都没体现出来,更别提故知。
而此刻他拉着我的手,与我紧紧相依,再替我说话,仿佛与我已经到了可以用灵魂交流的地步,把这段亲密关系展现得淋漓尽致。
小心思何止在眼前。
我和他没确定关系的时候,在江宁城四处活动,从来没遇到居生,居生去总督署也见不着我。确定关系之后,随随便便就偶遇了……真不是迫不及待炫耀吗?
别看他一脸正经,如果他有尾巴,这会儿肯定摇出花来了。
心里这样想,我甚至下意识朝他身后瞅了瞅。
他抠了抠我的掌心。
“秋大人……”
听到居生叫我,赶紧回过头,用抓着年糕的另一只手指了指嗓子,艰难嘶哑地道了声抱歉。
居生轻轻一摇头,垂眸道:“我来江宁有一段时间了,现在主要帮济贫会照顾一些孤儿。前两日下雨,孩子们住的屋舍倒了,济贫会的师傅听说今日有很多大掌柜会到这里来,便带着我们来化缘,想筹钱盖一座新的。这才偶遇了王爷和大人。”
原来如此。
技术发布会结束已经有一会儿了,除了最后的五个合伙人留下来签合约,其他老板都走了。
济贫会如果在门口堵着,应该能堵到几位。
“那你们筹足了吗?”
雍亲王好像真会读心一般,准确问出了我想问的。
“并未。”居生神情淡然,好像已经习惯这种失望和挫败。
我把年糕递给雍亲王,想掏钱袋。他没接,直接从自己身上掏出一张银票,“这些该够了。”
一千两。
刚募集了十几万两银子,再看这张票感觉钱很少,事实上,这些钱在北京能买个三进的院子,还能装饰得相当豪华,再请七八个丫鬟也花不了。
以后我再也不说雍亲王抠门了。
在现实面前,居生没有推拒,接过银票到了声阿弥陀佛。
这一声佛号,仿佛把我拉回记忆深处,大雪初遇,佛堂听经,深夜木鱼,门前拉扯,涂药裁纸,点心店门口谈笑……一幕幕都在眼前,可心里没有当初的悸动了。
就在不久前,我好像还回忆过樱桃被踩爆后混合着春风和花香的味道,现在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近在咫尺的檀香灌满鼻腔,盈满心间。
梦里人不如眼前人。
一旦把某个人放进心里,连个小角落都不会给旁人留。
刚刚出狱的时候我满心遗憾,自觉对不起居生,又憎恨他家人,想见他又怕见他,想解释又怕把话说的太透彻。
就在这一刻,那些纠结全都烟消云散了。恩恩怨怨,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重要了。
我甚至庆幸自己哑了。
于是眼巴巴望向雍亲王——代言人,你快说句话呀。
他眉眼间有一丝得意,笑意掩不住,背后又悄悄抠了抠我的手心。
我掐回去了!
他面色不变,一副威严模样,“你虽然还俗,还保持着慈悲心,这很好。游历下来,想必更懂修行真谛。昨日秋童与本王说,只有真佛真仙真圣人,方有定力在此红尘中打滚,造福众生。本王深以为然,能在红尘中得自在,才是真自在。”
居生点点头道:“恭喜王爷大彻大悟。”
雍亲王笑着看了我一眼,没应他这一句,只道:“秋童没有怨恨过你。她在论道的时候亏欠过你,你们雷家伤害过她,恩怨相抵,往后不必挂怀。”
这话说到我心坎上了。
我看着居生点了点头。
他下意识一扭头躲避我的目光,沉默片刻后,才重新抬眸看向我,却道:“秋大人的行李还没取走。”
雍亲王立即问道:“还有什么舍不得的旧物?”
我点点头。
有的,其余都可抛,唯有书和琴一定得带走。目前我还没想好回去之后是继续住在陈付氏的别苑里,还是自己买个院子,但肯定不会搬回出租屋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