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我邀请他做我的代理人管理印刷厂,他很是犹豫。一来,深知这项事业将给出版行业带来巨变,身为爱书人,他想要贡献一份力量;二来,却害怕失去平静简单的生活。
直到我说,其实我看中的是他女儿,希望他能经营好,将来把工厂管理权传给他女儿,他才茅塞顿开,痛快答应,并保证励精图治。
我这才知道,原来他妻子早在十多年前就难产而亡,他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把独女拉扯大,女儿的聪慧和懂事,让他倍感欣慰,可是,看着女儿渐渐长大,他感到越来越焦虑。
他害怕女儿嫁人后,重蹈妻子的覆辙,那样他也没勇气继续活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安慰他,女儿总做男孩打扮,嚷嚷着要女扮男装参加科举,帮他实现没实现的梦想。
他相信女儿的才华,可惜女扮男装是欺君大罪。
天下所有女孩的命运早已注定,除了结婚生子是正经路,其他都是荆棘路。就算他再害怕也不得不看着女儿走上那条路。
听了我的话才意识到,也许不是。
现在朝廷都允许女人做官了,谁说女人一定要嫁人,嫁人一定要生孩子呢?
也许,在他女儿真的长大后,这世上的女人,已经砍倒荆棘,踏出一条满是花朵的平安路。
在那条路上,她既可以左拐做大掌柜甚至女官,也可以右拐嫁人生子。
总之,他希望抓住这个机会,为女儿铺好两条路。将来怎么选,都由她。
当我们的谈话即将结束的时候,他女儿常黎敲门进来,铿锵有力地说:“我现在就选,我要做大掌柜!”
我问她为什么。
她说:“我想为天地立正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能做女官固然更好,可爹爹舍不得离开江宁,我舍不得离开爹爹。况且一个人的力量有限,做您的大掌柜,经营好印刷厂,就能以文正气,把我的心愿传递给天下文人,让他们为我圆梦!”
难以想象,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能说出这样荡气回肠的话来,胸有大志,不失温情,有理有据,思路清晰。
我十二岁的时候,好像正沉迷动漫……
于是我们仨一拍即合。
不过,我还准备了一份冗长复杂的合约,主要是为了保证我对印刷厂的绝对控制权,其中还有一条,白纸黑字明确写着:如果五年后他女儿不能接替他的工作,我将收回他的全部权力。
我必须在这个行业培养信得过的自己人。一个年轻且聪明的姑娘,是最好的选择。
她还小,很容易接受新的观念,培养得当的话,既会是我的得力干将,亦是可以和聂冰卿守望相助的女性代表。
这关系到我在这里做实业的另一个重要目的——为女性提供就业机会。
提升女性地位,不能只喊口号,只有经济自由,才有其他自由。
印刷出版这两个行业,可以容纳很多女职工,当然江宁一直就有纺织女工、浣衣女工甚至歌舞伎等,但是她们一直处于社会底层,没有影响社会风气的能力,福利待遇也没有基本保障。
让她们进驻文化行业,耳濡目染,慢慢就会有自己的见解。当她们有话想说,商报上的女性作家专栏,就是一个绝好的窗口。
我还要在印刷厂和报社、点石书局,引入‘产假’、‘生育津贴’这些概念,打通升职通道 ,建立真正的女性职场。
这些事儿,指望不上男人,需要真正意义上的女强人去推动实施,目前来看,唯有四姑娘勉强可用,但要打通她的理念,还得很费一番功夫。
本来这些事儿应该紧凑去做,但我嗓子完全说不出话了,只能提前离场。
雍亲王在一里之外的小桥上等着我。
护送我过去的时候,达哈布说从今以后他不再属于王府,专职保护我,只听我号令。
啊这……跟着我,哪比跟着王爷有前途!
我的眼神很抱歉,他却坚定地表示,能保护我就是对王爷尽忠。
好吧。
我只能俗套一点,掏出钱袋子来给他。意思是,在工资上补偿他。
桥头上,雍亲王正和一大一小两个人说话。
大的那个和雍亲王差不多高,身材消瘦,身姿笔挺,穿青灰色洗的发白的粗布长衫躬身聆训。
小的那个约莫有五六岁,穿着小花袄,扎着两个朝天的牛角辫,拉着大人的衣角,仰头一直盯着雍亲王打量。
我刚到桥下,他就看到了我,把他们晾下,朝我迎来。
“冷不冷?”
今天风大且凉,他在桥头上等了一刻钟,两颊微微泛红。给我紧了紧披风,又朝我手里塞了一块温热的年糕。
又给吃的,也不知道这一会儿功夫在哪儿买的。
不过这回我可不猜他的心思了,扒开油纸就要吃。
“一会儿上车再吃,不然肚里灌风。”他拦住我,抓着我的手亲了一下,眉头微微一蹙:“叫你不要太卖力,你不听。不巧,这里有一位‘故知’,哑成这样,该怎么和他打招呼呢?”
故知?
我还以为是他的门人或属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