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卫低着头, 一五一十禀报着今日所见所闻,没有看到一旁任顺堪称心惊胆战的眼神。
地龙蒸暖了殿内漂浮的龙涎香,却驱不散这方肃穆天地的冷清之意。
听着这些消息, 雕花描金书案后的少年帝王提笔的手只是顿了一瞬, 随即拿过一旁的血石龙纹镇纸,压住翻卷的画轴。
“嗒”的一声, 不大不小, 却足够任顺哆嗦了一下, 汗毛竖立:通常这样平静的主子, 内心绝对很不平静。
隐隐察觉到暴风雨来临前的征兆,任顺咽了咽口水, 并默默往旁边退了一步。
祁歇长睫微垂, 凝睇着画上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的女子,淡淡道:
“继续。”
“二人出来之后相约去了玉音楼听戏, 席间谈笑不断,公主一人吃了三碟点心。演到下半场戏时, 芾绪国太子有事走开, 公主留在原位继续看戏, 戏毕跟随众人一同鼓掌, 尔后被一个小厮叫去……”
“叫去什么?”祁歇沉郁的声音传来,如冷玉击石。
任顺开始两股战战。
感受到上首阴晦有如实质的目光, 暗卫顿了顿,接着道:“……叫去了那戏子的房间里,两人、两人在围榻旁拥抱,似乎还……”
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祁歇沉默半晌,再开口时,语气轻得像窗外纷飞的银粟,仿佛风一来就能散入地下的尘埃:
“还做什么了?”
暗卫深吸一口气,咬牙道:“面贴面……做了亲密之事。”
“啪嗒——!”
祁歇手中题字的薄玉漆彩狼毫猛地断成两截。他的面色如同涂蜡一般难看,浑然不觉因为他的用力过度,裂口已经直直扎进掌心里。
一道血痕从他虎口流出,滴落桌上洇成一滩刺目的鲜红。
他幽暗的眼珠死死盯着下首的暗卫,仿佛自虐一般,再度启唇,晦涩道:“还有呢?”
暗卫老老实实道:“属下再靠近时,公主身边那个黑衣影卫拦住了我,他似乎早就发觉了我的存在,却没有伤我,只叫我远远看着。随后他也进了房中,半刻钟后,芾绪国太子也来了。”
“公主本要随着他一同离开,却不知为何两人在玉音楼门口分道扬镳。公主的车驾行至华陇道时,遇到吏部尚书府的车夫正在驱赶一个乞丐。公主把那个乞丐救下来后,去了城东,把那乞丐的朋友送进医馆疗伤便走了。”
“……换个人继续守着。”祁歇沉声道。
“是。”
暗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任顺欲言又止地望着桌案后面色森冷的帝王。
他才即位不到一月,已经能够熟练地处理朝中一应事宜,果断敏锐,远见卓识,这或许有五年来公主耳提面命督促他成才的原因,但这成长的速度还是令人咋舌不已。
而与他朝夕相处的任顺,更是能够明显地感觉到自从那次和公主流落村子被救回来之后,这个由他侍奉了五年之久的主子多了一分让人捉摸不透的沉肃冷戾,尤其当他身处高位布下决策,一双曜石般的墨眸直直扫过来时,越发寒意逼人,叫人惶惶不敢直视。
近来他与公主闹冷战,身上锋芒毕露的气息更加生人勿近,一天到晚除了上朝,便只顾着埋在书房里,不是批阅奏折,就是派人探听公主的动向——好像唯有这一件事,才能勾起他情绪的一丝波澜。
公主那日说过病好之后就会立刻进宫面圣,如今却像是遗忘了这个承诺,到现在也不见踪影,只顾着在外……也难怪等了一天的主子心情不好。
隐约猜到主子心思的任顺无声叹了口气,到底还记着自己的职守,走上前去试探地询问:
“陛下,属下让太医过来给您包扎一下伤口?”
桌前的嵌玉鎏金莲花熏炉香气袅袅。祁歇冷淡的眉目仍盯着画上浅笑吟吟的女娥,忽然开口道:
“已经快到冬至了?”
任顺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茬,只能乖觉应道:“是,还有不到半月。”
“不到半月……”祁歇喃喃自语着,忽然话锋一转:
“你说,等到了宫宴那会儿,她还会不会继续躲着朕?”
任顺眉毛一抖,惶恐地低下头:“陛下说笑,公主殿下一向念着您,怎么会……怎么会躲着您呢?”
他有些说不下去,便不开口了。多说多错。
祁歇难得低笑一声,眸光却晦暗无比:“说得倒是好听。”
也不知指的是谁。
“陛下,芾绪国太子求见。”就在任顺冷汗涔涔之际,一宫人在门口高声道。
任顺如蒙大赦,见祁歇没有反应,清了清嗓子:“进。”
不多时,司无咎进了殿,来前他回府处理了一些启程的事宜,又换了一身正式的着装,此时从容大方地朝着上首行了一礼:
“无咎参见陛下。”
其实以司无咎的身份和他背靠的芾绪国,他本可以不向天韶国的皇帝行礼。但司无咎顾念着这位是盛婳的表弟,因此也愿意俯首做足礼仪。
等了一会儿,他才听到上首传来少年天子的回应:
“免礼,赐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