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将她的生息延至现在,已经是他尽力而为的结果,剩下的只能交由天命。
春舟见他面露颓然,脸色也一寸接一寸地白了下去。
这几日,那位已经带过来无数位太医,看过之后没有不摇头的,皆言多亏了庄医官这一手通过针灸压制毒素护住心脉的本事,否则公主早就在中毒的一刻钟内气绝身亡。
可如今,连他也露出了这样无能为力的神色……春舟目露哀凄:
她的公主还这么年轻,难道真的就要这样香消玉殒了吗?
春舟不忍心再看向床上那张声息奄奄的面容,转而瞥向床帐对面还未收走的奏折。
想起那个在这里衣不解带没日没夜守到今早终于昏迷过去的人,春舟心中的怨念却没有因此纾散半分,反而浮现出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
她多希望当日她的公主能多为自己想想,不逞能上去挡这一箭,多希望现在躺在床上药石无医的是祁歇……
公主已经为他做得够多了,如今还要将命搭上去,春舟属实不甘。
正想着,一个熟悉的清癯人影又出现在了门口。
“……她还没醒?”
祁歇站在门前,墨发披散,发出来的声音却嘶哑得如同砂纸磨过粗粝树皮。
短短数日,他已经瘦得不成人样,仿佛身上所有锐利锋芒都被一双无形的手一点点拔去,只剩下孩童一般的脆弱和无措。
那双墨眸里泛着几天几夜没好好合眼的瘆人血丝,恍惚间竟叫人惊觉他的脸色比床上之人还要惨白难看。
祁歇远远看着盛婳躺在床上仿佛湮灭了所有生机的侧脸——这一几日来看过无数遍的景象仍叫他盯得眼眶涨痛,像是一把尖锐的锥子既狠又深地凿进了他的血肉里,一瞬间骨子里又泛起无尽的寒意和悔恨。
他该保护好她的。在宿五奇袭而来时,他就不该恋战。
那夜她悄无声息、软绵绵倒在他怀里的样子,祁歇已经不愿再去回忆,多想一分,那份悲恸无助的情绪便开始一遍遍凌迟过他附骨的皮肉,带起阵阵密刺扎过的颤栗。
他不知道该怎样去形容彼时的惊惧、痛苦,那种绝望的滋味,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历一次。
见祁歇站在原地,问完这句话之后,仿佛恐惧于踏进屋内接受审判,春舟心中虽有怨怼,但还是行了个周到的礼。
庄献容却不动。这几日,由于他把盛婳从鬼门关拉回半路,祁歇已经免了他的礼数。
白衣医官摇摇头,亦是面容沉郁:“情况不甚理想。我虽以银针暂时压制了经脉之中流窜的毒素,但仍有一部分侵入了公主的心脉,暂时难以推断出其量如何。如果公主今日内能够醒来,便还有一至两年内的寿命可活,若是不能……”
庄献容声音低了下去:“她只能一辈子躺在床上,如木之僵化,有呼吸,却不会再醒过来。”
祁歇身形颤了一颤,双目赤红如血,手却死死地抓住了门板,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尽力维持住已经不再挺直的背脊。
这几日来,多少太医们来来往往无计可施的模样,也远没有庄献容寥寥数语带给祁歇的打击之大。
他定在原处,再想抬步,身体已经僵硬不已,几乎是踉踉跄跄地行近床边。
身后的任顺面露不忍,他给春舟使了个眼色。
连日来都是如此。只要这位在,任何事情都要由他经手亲力亲为,哪怕是盛婳身上的箭伤,由医官处理过之后,也是由祁歇日日亲手换药包扎,不肯假他人之手。
这七日来,春舟难以觅得与自家公主独处的机会,哪怕她得到祁歇一早昏迷的消息后,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伺候盛婳,也没能待上一个时辰。
春舟心中烦厌,但祁歇已经不是在府里任她呼来喝去的少年,她只能忍下忧虑的思绪,最后看了一眼床上的盛婳,才推着庄献容的轮椅走了出去。
房间里顿时又变得无比静谧,针落可闻。
祁歇在床边慢慢蹲了下来,屈膝的时候,他的骨节因为几日未得练功舒展,发出了咔的一声轻响。
他垂着眼睛,不敢去看那张生死不知的面容,而是牵过她布着针孔的、细白纤瘦的一只手,放在颊边,只这样依恋地感受着她稀薄的余温,细细听着她微弱到近乎于无的呼吸。
可仅仅只是这样,也丝毫无法消解那阵爬遍五脏六腑、蚀骨伤筋的痛意。
相反,这阵令他彷徨无助的虐痛因为此时近在眼前却仿佛远在天边的距离愈演愈烈,他难受得微微弯下了脖颈,脊骨像一根突兀的刺。
盛婳便是在手心里顺流而下的湿润泪意之中,慢慢苏醒了过来。
眼皮仍是重逾千斤的沉,她费力地转了转眼珠,由首先映入眼帘的水色床帐,到余光里墨发散落、隐见泪光的侧脸。
唇瓣像是不久前被人用水润过一遍,不至于干裂,她由此嗫嚅着开了口:
“阿歇……?”
仿佛不敢置信似的,眼眶通红的少年天子转过头来,愣神地、呆呆地看着她。
高山寒雪般的眉目透着空茫的怔忪,像是于荒漠之中,生怕惊扰了一只不该出现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