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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唐小周后_谈伊翁【完结】(165)

  国主一页一页地翻开了下去,每一首词都那么钝重那么狠狠地击中了他的胸腑,拨动了他全部尘封的心弦,让他的伤感、痛楚猝不及防。

  那些词全是他即时抒发而就,当时也并未令人结成集子,如今重新编纂一起,让他不忍面对自己的过往,却又怀着无限柔情去缅怀他的结发妻子。

  翻到后来,全是满纸的酸楚之言,那是在爱妻病重撒手人寰之后所赋下的泣血之作。

  “永念难消释,孤怀痛自嗟。雨深秋寂寞,愁引病增加。咽绝风前思,昏濛眼上花。空王应念我,穷子正迷家。”

  “浮生共憔悴,壮岁失婵娟。汗手遗香渍,痕眉染黛烟。”

  “珠碎眼前珍,花凋世外春。未销心里恨,又失掌中身……”

  ……

  直到他的双眸被泪水沾湿,直到书册上的字再也看不清楚,直到他的心凄凄惶惶,情不能自已,由不得放声痛哭。

  秾丽今何在?飘零事已空。

  沈沈无问处,千载谢东风。

  国主的这一举动吓坏了庆奴与姚公公,两人忙上前,小心翼翼地询问他怎么了,国主重重地挥袖撇开他们,情绪激动难抑:“都给朕出去!没有朕的旨意,谁都不许进来!”

  书房中寂静无人,唯有国主哽咽难继的哭声,幽密地在殿中轻轻穿梭着。

  嘉敏凝立在澄心堂书房外,姚公公朝她轻轻摇了摇头,“国主思念昭惠后娘娘,心情低落。”

  嘉敏想要推开书房的手徒然放下,久久无言,书房内间歇传来压抑的哽咽声,连着将她的心也皱了、痛了。

  起风了,秋风飘落红叶飕飕,拂动她的裙袂飘飘,长发随风凌乱而舞,她仰起玉颈,眺望晦暗不明的秋空,深秋的树叶已近飘零至尽,天空被层层叠叠阴暗的乌云遮蔽,逗留在北国的最后一行秋雁引颈长飞,赶在凛冬降临之前飞往温暖的南国。

  姐姐,姐姐,你在天之灵可是看到了吗?国主对你情深难忘,我也十分思念惦记着你,姐姐,有夫如此,也不枉来世一遭,你说是不是?

  这一切,终归是像官家所写的那样:丝竹声悄,绮罗香杳;历历前欢,多以遗致。

  ☆、第三十九章 美檀郎(1)

  朝臣们在光政殿里等了整整一个早上,也等不到国主上朝,忧心忡忡,潘佑向来是个急性子,忍不住要去澄心堂去看看国主是什么情况,姚公公以拂尘阻拦,“国主口谕,圣体有恙,各位都散了吧!”

  “国主他到底是怎么样了?”潘佑不依,硬要闯进去。

  韩王戏谑道:“还能怎样了?再过些日子就是昭惠后娘娘的忌辰了,八成是国主心情不好呗。大家都散了,散了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上朝禀奏佛寺壁画事宜的蓸仲玄听了,暗暗心惊,如果真是如此,对嘉敏又何曾公平?

  一连三日,国主都未上朝,日日将自己关在书房内,喝得酩酊大醉,醉酒后抚琴以抒解心中苦郁,庆奴将膳食搁在门外,却并未被国主享用。

  国主从未如此,众人皆不知国主这是何故,一时也慌了阵脚。

  嘉敏站在殿外,听了好一会儿琴声,琴音涩涩而滞缓,并不顺畅,或许,亦如国主的心境,烦虑凄凄。

  她终究还是放心不下,轻声道:“官家的身子要紧,若是不用膳,心境枯烦,又怎会释怀?”

  里面的琴音戛然而止,良久无声,许久,才传出国主有些疲惫的声音,“国后,你放心,也不用管朕,朕过些日子就会好的。”

  嘉敏心中亦有些郁郁,可是又能如何?

  国主心中的结,只能靠他自己去解,去想明白,时间会是一剂解救一切的良药,她所能做的,只能是等,她等着他打开澄心堂书房门的那一天,等着他轻轻地将她拥入怀,温柔地告诉她:“一切都过去了,所有的缅怀、哀悼都已经过去了。”

  深秋夜,烛影摇曳,在帷幕中筛下斑驳的影子,国主抱着酒壶睡去,他睡得极不安稳。仿佛,一个人踽踽独行在浩缈无垠的大雾中,茫然而无所适从,周围没有一个人,除了白色的水雾,就是令人幽惧的黑暗。

  从黑暗的深处飘来曼丽纤妙的身影,是那样的熟悉,“娥皇,是你么?真的是你么?你也知道朕想你了?你来看朕来了么?”他伸手去抓住纤丽身姿的广袖,可却被她狠狠地拂去。

  满腔的热诚如被冷水浇透,国主痛心道:“娥皇,你怎么了?”

  “官家还要问臣妾吗?官家这些年的珠翠环绕、红颜相伴,又何曾还记得住臣妾?”

  “你在怪朕吗?”

  “臣妾不敢,只是官家不要忘了,当年若不是嘉敏,臣妾与臣妾的孩子怎会死得这么冤?如今旧人已逝,新人常伴君侧,国主应该日日欢笑才是,早就该忘了我们孤儿寡母的凄凉了罢。”

  “不,娥皇,你听朕说,这几年,朕从来就没有忘记你和仲宣,如果时光可以重来,朕只愿意和你就这样一辈子,一辈子过着最简单的生活,只要能换来时光的倒流,哪怕粗茶淡饭,哪怕一无所有。”

  “是吗?”娥皇苍白的容颜带着幽怨的凄然笑意,“臣妾也想有这一日啊,可臣妾究竟是福薄命薄罢了,以后的天长地久,就有劳臣妾的妹妹陪伴国主一生一世了。可是,臣妾一直想知道,官家是更爱臣妾还是更爱嘉敏?”

  “娥皇……”国主有了犹疑,这是让他痛心而难取舍的抉择。

  而就在他迟疑之间,娥皇的神情已是极度的失望,她冷冷道:“罢了,臣妾何必要问这么愚蠢的问题,官家就是不说,臣妾心中也已经明白。臣妾祝官家与妹妹白头偕老、恩爱如初,臣妾……以后再也不来搅扰官家的好梦了!”说罢,娥皇决绝地转身而去,像一多泅开而了无生气的白莲花,很快消失在茫茫的水雾与渺渺的黑夜之中。

  “娥皇!娥皇!你不能就这么走了!娥皇!朕是真的很想你!”

  可是哪里还有她的身影呢,一想到她就这样决绝地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里,国主觉得心痛如绞,他挣扎着醒来时,全身都是淋漓冷透的湿汗,唯有仙音烛跳跃着熹微的光,拂动着他不安迷惘的心境,映照在桌案上那本翻开的词集上。

  是再也难以入眠了,今夜漫长又倦怠,他披了一件薄薄的长袍,独自一人开了门窗,悄然走了出去。

  今夜有一抹弯弯的月亮,那弦月挂在枯萎的枝丫上,分外寒冷,国主心中忧怀,一个人踏月散步,眼见着绿竹萧萧,更是清冷惆怅,夜风急切地拍打着窗户,发出清寒的呜咽之声,萧索寂寂。

  不知不觉,他漫步到了蓬莱洲边,心却蓦然地急跳起来,像!好像!这寒月下水湖之上的飘渺雾霭,好像他梦中的情景!娥皇似乎就从这里飘然而来,又飘然遁去。

  洲边的一棵大柳树下系着一叶扁舟,小舟随水波轻轻地摇曳着,国主心思一动,解下了小舟上的缆绳,摇着船桨向洲心上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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