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丹凤南城秋夜长 (2)
独孤遥单手支颐, 半卧在罗汉榻上。
隔着层层烟雾似的罗帐,阿衍跪在赤金地转上,身后站着一个年轻人, 搂漆描金玄色牛皮花甲,底下是猩红纻丝织金斗牛直缀, 腰间挂一把没有刀镡的绣春刀。
他不过二十出头的光景,眉眼舒展干净,如今正端臂低头望着脚边年幼的郡王殿下,一副束手无措的样子。
“独孤衍。”独孤遥揉着额角, 慢慢开口, “打了一架, 长本事了, 是不是?还敢装病找你皇爷爷去告状, 翻了天了, 嗯?”
听出独孤遥声音中浓浓的疲倦, 年轻人看了一眼阿衍,匆匆撩开罗帐走进内室。
公主的卧榻岂容外男入内, 可周遭的宫人们都低头不语,像是见惯了似的, 屈膝默默行礼。
年轻人看也不看,迳直走到独孤遥面前半跪下,眼中露出担忧的神色。
独孤遥抬眼望向年轻人, 拍了拍身前的榻沿儿, 示意他坐过来。年轻人颔首谢恩,坐在独孤遥身边, 后者将手心伸出来,放在他的膝头。
他犹豫了一下, 在她的掌心慢慢写道:“小殿下似是听到了和亲的事,来时哭了一路。”
独孤遥蹙眉,低声问:“谁告诉他的?”
年轻人摇了摇头,又写道,是陛下和太子殿下提起此事,被外头的小殿下听到了。
独孤遥叹了口气。“阿衍,你今天在皇爷爷那都听到了什么?”
罗帐后小小的一团跪在地上,垂着头不肯说话。
母子俩僵持了一会儿,到底是旁边的年轻人坐不住了,他起身打帘走到阿衍面前,弯腰向他张开双臂。
阿衍盯着眼前的云纹马靴看了一会儿,终究是没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扑进年轻人怀里:“呜呜呜……沉戈舅舅……阿娘不要我了……”
“胡说!”罗帐后的独孤遥忍不住开口,“娘亲什么时候不要你了?”
年轻人——沉戈无奈又好笑,转身将阿衍抱回里间。他俯下身,想将阿衍放在罗汉榻上,那孩子却死死抓着他的外甲不肯撒手:“呜呜……沉戈舅舅……要抱抱……”
独孤遥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示意宫女将太医带进来。
独孤衍一哭就容易犯心疾,因此独孤遥早早请了太医在偏殿候着,眼下便带了药童进来,搭着沉戈的肩头给小郡王诊脉。
一时间内殿里乱作一团,独孤遥见此光景,眉眼间的倦意更甚,沉戈便抱着阿衍冲她咧嘴笑。
她怨气冲天地回望,盯了一会儿,终是也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声笑得轻快,阿衍听见了,登时止住了哭,睁开一双朦胧的泪眼就去看阿娘。
独孤衍生了一双酷似封疆的眸子,钢蓝色的瞳孔总让人想起那位杀伐果断的已故襄王;可眼睛的轮廓却十成十地随了独孤遥,上挑的眼尾秀气乖巧,含了泪水的时候更是我见犹怜,让人说不出重话。
这时候太医也撤了手,上前行礼回禀:“殿下,小郡王只是肺火稍旺,其余并无大碍,只需开几副降火清热的方子调理即可。”
独孤遥松了一口气,“知道了,有劳刘大人。”
老太医将头埋得更低:“殿下言重了。”
人又如潮水般退去,沉戈走上前,将阿衍放在罗汉榻上。
独孤遥坐起身,拿起罗帕,擦着儿子一脸的泪水:“娘亲不会不要阿衍的。今天是娘亲太心急了,娘亲给阿衍道歉。”
阿衍哭得直打嗝,说话磕磕绊绊的,“可,可是,舅舅说,说钦察的可汗要娶阿娘做大妃。阿娘,上书房的太傅教过阿衍,大妃就是皇后,阿娘要去给别的小孩做娘亲了!”
小孩哭个不停,说得磕磕绊绊,独孤遥抬头,与沉戈对视一眼。她慢慢给儿子顺着气,柔声道,“阿娘是舜国的公主,怎么会去钦察呢?”
阿衍却不信,他抽噎着,大声反问道:“那封疆又是谁?为什么钦察的可汗会说,父死子继,封疆死了,侄子娶婶母是天经地义?”
拿着罗帕擦泪的手顿住了,独孤遥像是被人给了一下,愣愣地看着儿子。沉戈微微蹙眉,伸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头,她身子一震,如梦初醒,“嗯?”
沉戈悄悄冲她摇了摇头。
“封……封疆。”
独孤遥回过神,她深吸一口气,躲避着儿子的视线,“封疆曾经是钦察的摄政王,他已经死了。”
阿衍不明白,他追问道,“封疆和阿娘有什么关系?”
“他……”
“封疆是你生父,”一把苍老冰冷的声音骤然响起,“你说他和你母亲是什么关系?”
三人闻声俱是一惊,回头循声望去,独孤衍脱口而出:“皇爷爷!”
阳光从外头斜斜落进来,皇帝冷着脸站在外厅,身后慌忙追进来几个道童打扮的太监,忙不迭地跪在了门口。
秉笔太监上前撩开罗帐,皇帝蹒跚着步子走进来,“阿衍已经四岁了,你们要瞒他到什么时候?今天能卸了那几个孩子的下巴,难道明天还能堵住全天下的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