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意镇诊所很小,里面拢共两个医生,只用一道帘子把两拨人隔开。
卫骋按着胳膊上的酒精棉球听面前穿白大褂的老人嘱咐注意事项,注意力却一直放在帘幕后面的几道人影上。
原本狭窄的空间因为挤了两个民警一个大夫而显得格外逼仄,汤萍萍就蜷缩在病床上,利双富捏着她的手腕守在床边,一边抹眼泪一边很是认真地听医生的分析。
“听你描述的这些……她的表现倒是符合精神分裂的症状。”
利双富揉着烂红的眼睛,苦兮兮道:“看她发病,我这心里也跟着难受啊。”
他伸手要去抚摸汤萍萍的头发,被她急速闪躲开来。利双富也不生气,收回停滞在半空的手幽幽叹息一声。医生和警察看他这副模样,心里也满不是滋味。
卫骋还没有和汤萍萍正面接触过,只是刚才听了一耳朵利双富的描述,再结合汤萍萍的反应,医生的猜测保守看来是有依据的。但谢轻非先前和他说过她亲自与汤萍萍接触过后的感觉,笃定地认为她没有问题。
但如果是精神分裂症,患者没有发病的情况下意识一般也是清晰的,可能谢轻非恰好遇到了她正常的样子。
汤萍萍她对外界有强烈的不安感,下意识做出防御姿态,甚至会有攻击性举动,这都符合被害妄想的表现。加上她“喜欢”远离人群独居,淡漠交流,言语没有条理,又是意志与行为障碍的表现。
这都没有错。
精神分裂症是通过临床症状来判断的,不像肉.体上的症结还能通过仪器精准评估。如果一个人在接受观察期间各方面表现都与常规的症状表现形式相符合,那么他大概率就能被确诊。
“可能那本来只是个挺正常的表现,却因为符合某些定义就变得‘不正常’了。”
卫骋脑子里忽然想起谢轻非说过的话。
因为谢轻非说过这句话,他又信任谢轻非的判断,所以一开始就是带着看待正常人的眼光去看待汤萍萍的,能摈弃她身上所有的干扰因素从头进行诊察。
“她的腿坏了很久了,骨头都已经错位,想要恢复没那么容易,我这儿是没办法。如果发现问题的时候就及时送医绝对是能治好的,怎么现在才想着过来呢?”
利双富假惺惺地说:“当初只是不小心摔了一下,以为疼上几天就好了,哪想得到会这么严重呢?”
一旁民警问道:“到底是怎么伤的,能检查出来吗?”
医生摇头:“恐怕得到医院去拍个片子才能知道。”
“不能去医院!”利双富骤然大声,见几道目光齐齐落在自己身上,他才慌张地放低声音,“不能去医院,小萍不能离开家。”
他扣着她手腕时力道越收越紧,已经在她枯柴似的腕子上留下红色指印了。汤萍萍吃痛地呜咽一声,扑上来扯住民警的衣角呜哩哇啦说了一长串话。
可惜没人听得懂她在说什么,利双富拧着她的肩膀把人拖回怀里,抱歉地对民警道:“对不住对不住警察同志,你别看她人傻,旁人说话还是能听得懂的,你这一说要带她去远的地儿她就不乐意了。”
又低声哄着汤萍萍:“你听话,我们不去哈,听话,不会有人带你走的。”
汤萍萍死死咬着唇,赤红的眼睛盯着他看,眼泪鼻涕都涌出来,利双富立刻用自己的衣服帮她擦拭干净,无微不至地关照着她。
正同卫骋交代完的老医生也不由得被对面动静吸引,闻言叹息道:“老利对这媳妇儿也是真用心了。”
卫骋脸色却并不好。他也曾自驾去过梁州,走访过不少小村落。在当地待的时间有长有短,但对各地乡音依稀留有印象。尽管不能像张水那样分辨汤萍萍口中咿咿呀呀的是哪个语系的分支,也足够他确定这不是精神异常下的胡言乱语,而是梁州的一种方言。再者,情绪的表达不单只依靠语言,他光听这呜咽就已经能明白谢轻非所说的她是在求助是什么意思了。
镇上诊所的医生们也都是当地居民,和利双富相识,不会把他想成十恶不赦的坏人,当然少有异样的猜测。普通人一般不会用恶意去揣测身边的熟人,哪怕真的讨厌对方也少把那些离自己生活很遥远的恶行套用在对方身上。一个老实憨厚的农民和一个精神异常的妇女,组合在一起只会让人觉得双双都是可怜人。加上利双富人前表现得就像一个深爱妻子不离不弃的好丈夫,更加深了人们的这一印象。
可如果跳出这一层旧相识的关系,以张水、谢轻非,乃至卫骋自己这个外人的视角来看,利双富的种种表现其实漏洞很多。他忽略妻子的腿伤致使她多年残疾;不配合带她去往医院接受正规治疗;他知道她是个病人,却不间断地让她怀孕生产。
前两点还可以说是愚昧无知犯的错,可最后一点呢?他如果真的珍爱她、担心她,怎么忍心让她一个行动能力都不健全的人不停承受生育的风险和疼痛呢?
这些行为本身就是不正常的。
只是在利双富单方面对外描述他们的夫妻关系时,让人重点偏移,忽视了这些不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