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梅不懂琴棋书画,但是她就是一个儒家文化之下的完美女子。苏彧能够以简梅为目标成为一个完美的儒家女子吗?
简梅的不幸有简家父母重男轻女的巨大成分,可是假如简梅是个儿子就不会有类似的遭遇吗?假如简梅家是两个儿子,长子与简梅一般无条件的孝顺父母照顾弟弟,就合理吗?
苏彧看着简梅就浑身发抖。污妖王胡问静杀全家的邪恶事迹在大楚朝人尽皆知,苏彧曾经嘲笑胡问静不是人,可是以简梅对比,到底谁不是人?
苏彧曾经认为哪怕胡问静的祖父和家人哪怕累死了胡问静的爹,卖掉了胡问静的娘,逼死了胡问静的娘,取走了胡问静的爹的抚恤钱,坐视胡问静姐妹饿死,胡问静都必须老老实实地按照礼仪尊重尊敬祖父和家人,顶多就是痛骂祖父和家人,然后祖父和家人幡然悔悟,痛改前非,从此胡问静姐妹孝顺祖父和家人,祖父和家人关心爱护胡问静姐妹。
这就是“礼”。
简梅的遭遇与胡问静相比显然是远远不及胡问静惨了,可为什么苏彧看了简梅就觉得是个漩涡,就想要排斥和躲避?
苏彧发自灵魂的颤抖。因为她的价值观极有可能崩塌。
“大楚朝要建立一个公平公正和爱的世界。”这句话在扶州随处可以听见,苏彧清楚这只是大楚朝宣传的口号,至少大楚朝内只有“公平公正”四个字,从来不曾听说“爱”的。
“只要是父母,就必须无条件的孝顺,父母错了不能指出,劝谏了挨打也要忍受。”这中间有公平吗?
不爱孩子,把孩子当做工具的父母,孩子为什么还要爱父母?这公平吗?
这几个大逆不道的念头让苏彧无比恐惧,假如她以为理所应当的“孝顺”都有重大疑问,那么她以为女孩子有权利以“礼”为尊,以“琴棋书画”为最高技能和修养的念头是对还是错呢?
或者,“无条件的孝顺”没错,是“公平”错了?
苏彧喜欢鲜衣怒马,为了爱不惜一死,她觉得自己是个勇敢和决绝的人,但她却在此刻发现自己是个懦弱的人,她根本不敢继续深思“‘孝顺’和‘公平’是不是矛盾”,“礼仪规矩和琴棋书画是不是女子的究极追求”,“儒家思想是不是华夏瑰宝”,“公平是不是人类
最高追求”等等一连串令她头晕目眩的问题。她只是像只鸵鸟一样将脑袋埋在了沙子里,假装没有看到这一切。
只是,脑袋埋在了沙子里,真的可以假装没有看到吗?
苏彧看着眼前一张张兴奋学习儒家经典的叙利亚人,几乎一眼就看穿了大楚朝的诡计,这分明是想用散发着腐烂的臭味的儒家学说洗脑叙利亚人。
缺乏岁月沉淀,没有智者提炼的叙利亚文明放在儒家学说面前就是一张白纸,而儒家学说又是如此的璀璨,分分钟就让叙利亚人以为真理。
苏彧百分之一百确定这些叙利亚人将会成为儒家子弟,眼前的这些叙利亚成年人中会出现“简梅的爹娘”吗?这些叙利亚小孩子会成为“简梅”吗?
苏彧惶恐不已,自己究竟是在导人向善,还是摧毁一个人的人生?
“不,你是在拯救一个民族。”周言听了苏彧的惶恐之后回答道。
她认真地道:“你不是第一个怀疑向叙利亚人、波斯人、罗马人传授儒家思想是否符合大楚公平公正的人。”
周言看着苏彧闪烁的眼神,知道苏彧有很多话不敢问出口,她笑了笑,道:“天下的良田、矿产、河流山川有限,彼得一分,我就少了一分。大楚与西方诸国没有和平的可能。”
苏彧点头,她不是真正的儒家子弟,不会以为喊口号就能变出粮食,也不会觉得爱可以让世界美好,世界的真相就是这么残酷。
周言继续道:“凡入我大楚者,即我大楚子民,我大楚必将给与彼幸福。但是……”她严肃地道:“幸福永远是相对的。”
周言指着远处沙丘上背诵儒家经典,学习大楚语言的叙利亚人,道:“他们……”
又指向另一个方向忙着在田地间耕作的阿拉伯人,道:“还有他们……”
“他们以前一天只有一碗野菜粥,到了大楚之后才吃到了饱饭。尽管这些待遇在如今的大楚只是标准待遇,但在他们的眼中大楚的生活就是想都不敢想的天堂。”
苏彧点头。
周言温和地道:“大楚的目标是让所有子民幸福,公平公正是大楚选择的实现子民幸福的手段和道路。”
“可是这公平公正的道路却又是相对和有阶段的。”
周言严肃地道:“幸福的范围是由近及远的,大楚只有距离自己最近的人幸福了,才有余力让距离自己远的人幸福。这‘近和远’不是物理上的远近,而是对中原文明的认可上的远近。”
周言盯着苏彧的眼睛,道:“你从扶州而来,为何扶州到今年才开始普及科举?为何竹州数年前就有了蒸汽拖拉机?为何恒河流域和高止山地区与扶州近在咫尺,到现在却依然不是大楚的一个州?”
苏彧愕然,皱眉深思。
周言微笑道:“无他,唯‘远近’尔。”
“竹州是原始人社会,没有文字,没有文明,没有国家的概念,从大楚踏上竹州的那一秒开始,竹州人就以为自己是大楚人。大楚即他们,他们即大楚。这是一等一的与大楚‘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