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青露记得,那时她还很高兴。因为自己高兴,因为爱人高兴,因为即将出生的孩子高兴,也因为她触手可及的幸福美满高兴。
但命运,似乎总是平等地对待所有人。
也许是许青露的前半生过于顺遂,自诩众生平等的老天爷看不下去,于是甩甩手,唤来一片阴云,遮蔽了她的天空。
顺顺利利完成生产,护士抱来孩子给许青露瞧,告诉她是个漂亮可爱的女儿。
小小的,白白净净的,皮肤软软的,脸颊嫩嫩的。
许青露没瞧多久,就因为体力不支沉沉睡去。
然而再醒来时,一脸笑容的爱人却苦了脸色,担忧地看着她。
许青露收拾好心情,抱着新生的女儿,听着医生平静地说话。
一句一句,窗外的秋天慢慢失了颜色。
第157章 秋冬(2)
沈秋靡从记事起, 最熟悉的不是妈妈的怀抱,不是家里的天花板, 不是摇摇车上挂着摇晃的风铃玩具,而是纯白的墙壁和地板,以及满鼻子的消毒水味和药水味。
这片纯白的天地似乎从未有过寂静之时。
争吵,悲戚,抱怨,哀嚎, 放开声音的哭喊,压至心底的祈愿,在她还没有完全明白这些概念的时候,这些本不应该属于儿童的东西就已然镌刻在了她的生命中。
从记事起, 她大部分时间都坐在白色的被窝里,手背上银色的针连着透明的细管, 接上头顶一瓶好似永远都流不完的水。
滴答, 滴答。
她无聊的时候, 就看着透明的水滴进透明的管子里, 然后在心里模拟水珠落下的声音。
很好玩。
不仅滴水好玩, 看穿白色衣服戴白色帽子的人打碎玻璃瓶也很好玩, 他们还会用类似纸片的东西扎她的手指, 接着指头上就会出现红色的水。
她总是好奇地看着这一切, 似乎天生就对疼痛失了一分感知。
但如果有人天生与疼痛相伴, 不明白世界上还会有不痛的人,那么把疼痛当作理所应当,甚至是乐趣, 是纯白中搅进来的一抹鲜亮的色彩,似乎也说得过去。
这就是她的生活, 不是吗?
也因为这样,沈秋靡在走出医院来到室外,回到家时,反而显得局促。
家反而变成了她陌生的领域,耳边的杂音少了些,但却比之前她听过的还要刺耳。
她花了点时间去适应这些改变,但没想到没过多久,她眼睛一闭一睁,自己又在无边的纯白中醒来。
醒来时,隔壁床的姐姐眼睛一张,笑眯眯地跟她招手。
沈秋靡看了看那个姐姐的动作,又低头看看自己,继而缓缓地抬起自己的手,学着姐姐的动作晃了晃。
那个姐姐似乎笑得更开心了。
“小靡好聪明啊!”
这里也是许多工作人员的共识。
不过两三岁的小姑娘,明明是天真活泼的年纪,却仿佛看懂了自己的处境一般,乖巧懂事还听话,从不给大人添任何麻烦。
小姑娘的父母都在县城里工作,平时抽不出时间,陪着她的人就成了她的奶奶。
她的奶奶和其他千千万个奶奶一样,会心疼地看着孙女,会给孙女做好吃的,带好玩的,还会偷偷抹眼泪。
有回负责照看这边病人的护士听到小姑娘的奶奶问:“小靡想不想去外面玩?和其他小朋友一样?”
但小姑娘睁着眼睛想了想,却说:“什么是一样?”
惹了这位新入职的护士小姐心疼得不得了,便无意识地花了精力多照顾了小姑娘两分。
小姑娘父母在下班过后也时常来看望她,给她带英雄塑料人偶,带公主娃娃,还带小动物毛绒玩具。
在小姑娘还不怎么会说话,只会用语气词表达意思时,她的母亲总是坐在小姑娘身边,一遍一遍地教她叫“许青露”,握着她的手划下母亲名字。
“你怎么天天跟闺女唠叨自己的名字。”父亲无奈地说,看向妻女的眼神却无端带了丝伤感。
“因为妈妈有那么多个,但许青露可就我一个。其他小孩都叫妈妈,但我女儿知道妈妈的名字,多厉害啊。”母亲就答。
听了这话,父亲就接着母亲的笑谈说了下去。
任谁见了他们都不得不感叹夫妻恩爱。
护士小姐也感叹小姑娘幸好托生到了一个爱她的家庭。
有天护士小姐照例查房,询问病人的情况,瞧了瞧小姑娘的状态,却见她忽然看向门口,黑色的眸子眨了眨,缓慢地说出来一句:
“…许,青露。”
护士小姐一愣,顺着她的视线转过头去,发现她的父母果真来到了病房门口。
那位年轻的大姑娘霎时红了眼眶。
*
沈秋靡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致力于让她说一句话,由此还专门来逗她。
她见到了很多人,因为她一句话,就乐得喜笑颜开,不管上一刻的自己有多么愁苦。
她好像成了一种速效调味剂,消耗着她属于儿童的认知,为同处于深渊的人们分享一刻欢愉与希望。
坚强的,聪明的,从不叫苦的,格外年幼的人类幼崽总是容易惹人怜爱,也更容易引人共情,只要她还站立一刻,其他人就能从她这里获得一份特殊的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