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秋靡在医院认识了很多很多人。
他们喧闹,痛苦,大喜大悲,时而清醒独立,时而愚昧无知,他们看上去比窗外的小朋友更加真实并富有血肉。
不知不觉,观察他们,分辨这些来来往往的人的情绪与表达,成了沈秋靡娱乐自己方式。
那些她遇见的形形色色的人某种意义上来说成了她特有的“玩具”。
许多人都说她简直不像一个小孩子。
然后以这句话为标准开头,开始感叹她的不容易,感叹命运弄人,最后回归自己,撕开自己的伤口,展示淋淋的血肉,向身边的人寻求一份相同的慰藉。
沈秋靡把这些人当作她的“同类”。
而另有一部分人,她把他们称为“不一样的人”。
*
沈秋靡不是一直待在医院里。
事实上,她的人生如同一张被摔碎的镜子,某些碎片上映着她在家的日子,某些碎片上是医院纯白的走廊,它们不是整整齐齐排成一列,而是你一片我一片地堆在不同的位置,谁都不知道下一片会是什么样子。
但她更喜欢在医院的生活,因为医院里有很多人,他们总会努力说一些她能听懂的话,在她面无表情的时候也笑给她看。
但家里似乎就要沉闷一些,人少了许多,空气里没有了消毒水的味道,却过分潮湿。
当然,也会有她不认识的人来到家里,拉着许青露走进卧室,争论一些她听不懂的话语。
“医生都说了你家姑娘那病根本就治不好,天生不足,未来就是个无底洞。”
小姑娘抱着一个小兔子玩偶,靠在父母亲卧室的门上,不用将耳朵贴在门缝里,就能听到屋内传出的激烈争吵。
“医生没有说根本治不好!”
“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概率跟治不好有什么区别!”
“但她是我女儿!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女儿,我和广白都很爱她!大哥,你也是有家庭有孩子的人,难道你不懂我的感受吗?”
“正因为我是你大哥,所以不愿意看你受苦!青露啊,你还年轻,身体也康健,再怀一个生个健康的孩子,也比守着一个无底洞强啊!”
声浪撞得木门发颤,震麻了小姑娘苍白的侧脸。
“妹子,听哥一句劝,趁现在感情不深,送了吧,再要一个,广白是个好的,你俩再生个健康小孩过日子,我和爸妈也就安心了。”
许青露没有说话,依稀能听见她不稳的气声。
“……青露,不管是我还是小妹,我俩都盼着你好。你看小靡出生这几年,你瘦了多少啊,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我们看着心疼。”
“别说我们,妈那边也是想着你——”
“别说了。”许青露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发抖,“我…我知道你们的好意,但我……”
“青露!”
“让我再想想吧。”许青露直接暂停了对话,转身跨步拉开了卧室门。
小姑娘直愣愣地站在卧室门口,怀里一只和她肤色相衬的白兔,黑洞洞的眼睛盯着两个大人,某一瞬间甚至有些瘆人兮兮的。
许青露一下子慌了神:“小靡在外头,你怎么能在小孩子面前说这些!”
“她那么小怎么可能听得懂,要是现在送出去,再过几年她都不一定记得你了!”许大哥恨铁不成钢,“她甚至可能撑不到过几年!”
“那就过几年再说啊!!”许青露没有形象地吼道。
最终还是沈秋靡打破了僵硬的氛围。
“…青露?”小姑娘懵懵懂懂地仰头,“妈妈,你们在说什么?什么是过几年?”
“没什么没什么,闺女你先坐到沙发那边去,妈妈给你弄好吃的好不好?”
小姑娘平静地看了一眼两个大人,点头,搂着兔子去了沙发那边。
许青露把许大哥拉进厨房,砰一声关上门:“不许跟小靡说些有的没的!”
许大哥也是有些生气:“她那样子像是听懂了吗?呆愣愣的,平时也不笑也不玩闹,现在小看不出来,万一大了发现脑子不行怎么办?”
“那也跟你没有关系!”
远在客厅的小姑娘捏了捏怀中兔子的耳朵,面上是一如既往的平淡表情,夹杂了些许好奇的意思。
不多久,小姑娘坐在餐桌前,面前摆了一碗滑嫩的鸡蛋羹。
“谢谢青露妈妈。”她乖巧道谢,将注意力集中于面前的家常美食,脑海中的思绪又开始胡乱飞舞。
无底洞,孩子,健康的孩子,送走,过几年。
她利用在医院养成的习惯,自然地开始尝试理解这些词语,以及由这些词语组成的话语的意思。
*
沈秋靡终于意识到,她的家里出现了什么问题。
所以家里的氛围才总是闷闷的,潮潮的,仿佛蜗居在一块海绵的某处凹陷的坑洞中,又拥挤,又昏暗。
她用她那崭新的思维想出了一个答案。
她和医院的那些人是同类,而青露妈妈,爸爸,还有进到家里来的,他们是不一样的人。
他们需要一个他们的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