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孙进被这一番斥责,蔫了好一阵,大抵默默想了半晌才想明白。可若是说他真想明白了,等那县令又端端正正地躺进日光里,阖上双眼,冲他挥手时,他又冒出来一句:
“那还要派人跟着那两个人吗?”
“以不变应万变,以不变应万变!”县令闭着眼,不耐烦地斥道,“这也听不懂么?!别去!”
——
果真,正如那店小二所言,从客栈走两条街,过岔路口,视野骤然宽阔起来。这一排土房大抵真有些时日了,眼看那墙根上还留着不少斑驳的,仿佛是在营丘堰修建之前被山洪泡过的痕迹。日头微斜,同城中央那条砖瓦齐整的闹市不同,同是一片日光,照在这一排的老房子上,却打出一道坑坑洼洼的影子来。
那地却也是同样坑坑洼洼的,只比村口那条小道好上一些,一踩便能留下不深不浅的半个印子,陈澍一面走,一面砸舌,时不时玩心大发,伸脚去把那些突起的土块给踩平了,才又快跑几步,跟上沈诘。
沈诘倒是一路不曾停下,营丘城城中街道简单,那小二说得清楚,加上沈诘大抵也在众多的案卷之中看过这营丘城的地图,胸中自有成竹。等到了这条带坡的小巷口,一眼望去,那周家的房子在这诸多破旧低矮的房中尤显特殊,倒不是因为旁的,而是因为只有这个院落之中燃着炊火。
一缕一缕若有若无的烟气从院落中冒出,又被风吹动,扯出了一幅张牙舞爪一般的画,顶着那秋日的艳阳,透亮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却仍旧缭绕在这院中,久久不散。
昨日通宵的可不止她二人,县令、县尉,那些衙役官差,大都回得比她们还晚,官衙虽然点卯,但今时不同往日,昨夜闹腾过的人,约莫都还在家中睡着大觉,就算是醒了,大抵也是才起。
就如同这才袅袅升起的炊烟一样。
沈洁就这么抬头看了一眼,心下了然。往前走了两步,在门前站定,叩叩院门。
院内果然很快传来一个声音。不过这声音沙哑粗砺,是个女声,显然不是出自那“周麻子”。
“谁啊?”
“我们昨夜在衙门里曾与令郎见过,约好了今日想在这营丘城中简单逛一逛,来麻烦令郎引路的。”
那扇院门被“匡”地推开,先是一团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接着,等目光适应了,能看清面前的面孔,衣衫不过方能敝体,鸡皮鹤发,面上的沟壑仿佛比那茫茫淯水还要深,几乎如同裂纹一般。
“找他?”老人道,“他还没起呢,不知你们官衙连着几日都闹什么名堂,把人都快累死了!”
说着,这老妇人也不看沈诘和陈澍的脸色,手上要摔门离去,陈澍急忙站上前,用手抵住那扇看着有些摇摇欲坠的木门。
这一抵,她心中便升起了几分讶异。
别看这老人形容枯槁,那力气可不比常人,陈澍手中这么一掂量,比了比,至少是比云慎要多几分力气的,再细看,虽然老人身形消瘦,那胳膊上却露出不少青筋,蒲扇一般的手,一看便是常干活的劳苦人。
陈澍此番下山,不过见过几个这样的老人,面前这位算一个,那个早已西去的花脸婆婆也算一个。相较而言,虽然那花脸婆婆显然比面前这位老人功夫深上许多,却又有什么地方是比不得这位老妇人的。
至少面前的这位老妇人,面上没有似花脸婆婆那般晦暗的死气。
老人那如鹰如电一般的目光又落在陈澍身上,这一看,手中力道反而松了松,语气也缓了缓:“怎么了,小姑娘,你们不是官衙的人?”
“我们是自点苍关来的,确实不是营丘人。”沈诘沉稳道,“是昨夜与令郎相识,见令郎为人和善,今日来问一句,碰碰运气。”
“不是我老婆子为难你们。”老人道,“安子昨夜回来得晚,此刻才起,恐怕不过一会又要被那个县官叫去忙什么事情,这几日真不得空。你们请回吧,营丘——”
她话还没说完,那周安便从房中循声找了出来,陈澍看见他,眼睛一亮,冲着沈诘低声道:“原来是他!”好险那老妇人有些耳背,不曾听见,不然沈诘编的话又要被她这一句捅个大窟窿。
那周安见了她们二人,哪里还不明白来意,冲着老人安抚地一点头,便迎上来,把她们二人往屋内引。这小院落就不及那衙门了,别说是夜里,就算是在这白日里,也舍不得动那过年才肯燃起的油灯,只把窗户撑起来,教那天光洒进来,便权作亮堂了。
几人一进屋,更是能闻到隔壁烧饭所用的木柴不曾燃尽的味道,有些呛鼻,不过沈诘陈澍都不是那娇生惯养之人,三人之中,还是那周安咳了两声,才道:“我知道你们来做什么。”
“我昨夜听见你在那县尉面前说的话了。”沈诘道,也不拐弯抹角,迳直从袖中掏出足足一块银子来,“你缺的银钱,我可以给你补,只要你一五一十地,把大堰被毁这些时日,那县令和县尉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同我细细地、如实说清楚。多的,就当作今日你领我们游城的辛苦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