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姬若木是双胞胎之一。她的幼年又生长在罪臣越王府,虽不至于亏欠,但养惯了男人眼中女人的王府旧人,显然不明白该如何去养育一个正常的女人。因此,姬若木比起妹妹们,在身体营养上确有亏欠。
无数的前事和理由构成今日的姬若木,对此她说不上遗憾,只是笑拍阿四肩膀:“就如阿四于武道上的天资,我不精于此道,也已经无力精进,只好多加擅自保养。阿四不必担心。”
一日中最烈的日头在午后,姬若木就在此刻与阿四走上阁楼最高处。愈高愈寒,铜炉中炭火灼烧,勉力在四面窗户的遮掩下,保留温热。
侍从都留在下一层,独独姊妹二人站在窗边。
两人都裹得严严实实,从头到脚只露出一双眼睛。阿四与长姊对视一眼,笑出声:“这可真是的,怎么会这么冷。窗外便是神仙下凡,我也不忍开窗了。”
姬若木眼中浮起笑意:“观景是此行目的,躲不开的。来时我问过司天台冬官,明日大雪,后日是归期,今日不看可就没机会了。”
于是一人伸出一只手去,拉开面前的窗门,任由寒风扑朔眼睑。
银装素裹的都城,漫无边际的风雪,以及比雪花微小、却在雪花下艰难活动的人群。
阿四极目远眺,贪婪地要将所有美景映入眼帘,反反复复地品味每一刻都在变化的大自然。
将将看够了,阿四开始在这幅千里雪景图中寻找熟悉的所在,鼎都、皇城、王府、东市、曲江池……农庄。
农庄之中有足够庄人安居乐业的土地、种子、收入和皇子的庇佑。因此阿四从未忧心过农庄的未来,她知道,农庄会是一片她亲手打造的净土,为人所钦羡。
本该如此。
农庄外灰扑扑的、堆积着的,是什么?
阿四人生中首次暗恨自己的视力过分出众,如果她所拥有的只是寻常人的眼睛,就不会发觉农庄外堆叠的暗色与被踩踏后的皑皑白雪的不同。
地府的馈赠总是如此,来自地府礼物庇护鬼人不堕落,要她清醒地活着。于是,她用来自地府的双眼,窥探见皑皑白雪中的累累白骨。
农庄安乐,庄外何其惨烈。
死因,是冻饿致死?是被人食尽?
留在农庄外,是望见净地的袅袅炊烟,还是嗅到明火烹汤的香气?
亦或者,阿四此刻当庆幸,在农庄留下了见识广博的主事人,没有向困饿到了极点的人施与善心。饿到极致的人,就要化作野兽,啃食一切了。
如若不能啃食食物,就要啃食他人,甚至啃食自己。
那遍地的阴影,是人的足迹,还是人干枯的血液?
此时,阿四又恨看的不够清楚,以至于她心底这般惶惑。
这到底是谁的过错?
“嘭!”窗门伴随重重的声响合拢,将雪与血一并关在外。
阿四迟缓地、一丝一毫地收回视线,也收束发散的思绪,艰难地转头看姬若木。却发现,姬若木正担忧地回望,僵硬的手臂下长姊的手臂正搀扶着她,也是这双手合上了窗门。
眨眼似乎成了艰难的事,眼前白茫茫一片。阿四浑身带着自内而外的冷颤,被姬若木拉到炉边做好,团在绒被中。
姬若木当即高声唤来侍从,姜汤热茶医师一气呵出,即刻要用兽皮围了窗门保暖。再转身面对阿四,姬若木几近嗔怒:“你是见了什么,连眼睛都不要了。眼泪凝结成冰,竟还不回身?”
阿四迟钝地抬手拂去眼上细碎晶莹:噢,原来她流泪了啊。
第190章
阿四怔忪间, 姬若木取过热水沾过的棉巾拭去阿四睫上冰花,叹气:“我们阿四啊,太多情了。”
为远在天边的无关人士多情伤神, 是痴儿啊。
铜炉内跃动的火光附来融融暖意, 阿四僵冷的心随身躯温暖,带着些许歉意向姬若木道谢:“劳累长姊忧心了, 我刚才突然想到从前的难过事, 走神了。”
“旁的也就罢了, 操心你是我该的。你才多大, 就有这么多的伤心事。有什么是不能与我们说,要自己暗自伤心的呢?”姬若木把棉巾丢还侍从, 背手望阁楼顶天窗估摸时辰几何, 吩咐侍从准备回去歇息。
姬若木罕见地开玩笑道:“若是我们家也不能解决的难题, 我猜就只有长生不老了。”
阿四已然从惊慌中挣脱醒来,惆怅道:“大约是梦中所见吧,遥远不可得, 所以伤心。”
阁楼高耸,下楼费事费时,走惯了的侍从前后簇拥两位皇子。
趁着下楼的功夫, 姬若木有意牵引阿四多说几句:“忧思多虑者多梦,平生何处令我家幼妹不开怀?还是说, 何等恐怖噩梦,能让你白日回想也要惊悸。”
阿四不似来时连蹦带跳,脚踏实地一阶一阶向下走,默然许久后回答:“是噩梦。我梦见了死去的人, 很多很多。不是天灾,人却死的惨烈, 落得白茫茫一片。分明是无声的画面,却叫我更加惊恐。”
“这样啊……”姬若木发现自己比预想的还要了解阿四,几乎在阿四说完的下一刻,她就对阿四刚才的异常反应有所猜测。冬日死人最多的,无非就是寒冷。瑞雪兆丰年,也召走了无数性命。
临近鼎都的州县百姓生活负担越发沉重了,这个冬天注定要冻死很多人。这座阁楼确实很高,足以望远临县的惨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