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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骆驼_三毛【完结】(17)



    “你说了我马上走,我答应你。”我哀求着他。“今天晚上,大家会审沙伊达。”他四周张望了一下说。

    “为什么?为什么?”我再度惊吓得不知所措。“她出卖了巴西里,她告诉了摩洛哥人,巴西里回来了,他们在巷子里,把巴西里gān了。”

    “不可能的,是谁关了她,我去说,沙伊达昨天住在我家里,她不可能的,而且,而且,她是巴西里的太太——”

    老人又轻轻的推我出店,我回了车,将自己趴在驾驶盘上再也累不动了。

    回到家门口,姑卡马上从一群谈论的人里面向我跑来。“进去说。”她推着我。

    “巴西里死了,你要说这个。”我倒在地上问她。“不止这个,他们晚上要杀沙伊达。”

    “我知道了,在哪里?”

    “在杀骆驼的地方。”姑卡惊慌的说。

    “是些谁?”

    “阿吉比他们那群人。”

    “他们故意的,冤枉她,沙伊达昨天晚上在我家里。”我又叫了起来。

    姑卡静坐着,惊慌的脸竟似白痴一般。

    “姑卡,替我按摩一下吧!我全身酸痛。”

    “天啊!天啊!”我趴在地上长长的叹息着。

    始卡伏在我身边替我按摩起来。

    “他们叫大家都去看。”始卡说。

    “晚上几点钟?”

    “八点半,叫大家都去,说不去叫人好看!”

    “阿吉比才是摩洛哥的人啊!你弄不清楚吗?”“他什么都不是,他是流氓!”姑卡说。

    我闭上眼睛,脑子里走马灯似的在转,谁可以救沙伊达,嬷嬷走了,西班牙军队不会管这闲事,鲁阿不见了,我没有能力,荷西不回来,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我竟是完全孤单了。

    “几点了?姑卡,去拿钟来。”

    姑卡把钟递给我,我看了一下,已经七点十分了。“摩洛哥人今天到了哪里?有消息吗?”我问。“不知道,听说边界的沙漠军团已经撤了地雷,要放他们过来了。”

    “沙漠军团有一部份人不肯退,跟游击队混合着往沙漠走了。”姑卡又说。

    “你怎么知道?”

    “罕地说的。”

    “姑卡,想想办法,怎么救沙伊达。”

    “不知道。”

    “我晚上去,你去不去?我去作证她昨天晚上住在我们家——”

    “不好,不好,三毛,不要讲,讲了连你也不得了的。”姑卡急着阻止我,几乎哭了起来。

    我闭上眼睛,筋疲力尽的撑着,等着八点半快快来临,好歹要见着沙伊达,如果是会审,应该可以给人说话的余地,只怕是残酷的私刑,那会有什么会审呢!不过是一口咬定是沙伊达,故意要整死这个阿吉比平日追求不到的女子罢了。乱世,才会有这种没有天理的事qíng啊。

    八点多钟我听见屋外一片的人cháo声,人家沉着脸,脸上看不出什么表qíng,有走路的,有坐车的,都往镇外远远的沙谷边的屠宰房走去。

    我上了车,慢慢的在沙哈拉威人里开着,路尽了,沙地接着来了,我丢了车子下来跟着人走。

    屠宰房是平时我最不愿来的一个地带,那儿经年回响着待宰骆驼的哀鸣,死骆驼的腐ròu白骨,丢满了一个浅浅的沙谷。风,在这一带一向是厉冽的,即使是白天来,亦使人觉得yīn森不乐,现在近huáng昏的尾声了,夕阳只拉着一条淡色的尾巴在地平线上弱弱的照着。

    屠宰场长长方方的水泥房,在薄暗里,竟像是天空中一只巨手从云层里轻轻放在沙地上的一座大棺材,斜斜的投影在沙地上,恐怖得令人不敢正视。

    人,已经聚得很多了,看热闹的样子,不像惊惶失措得像一群绵羊似的挤着推去,那么多的人,却一点声息都没有。

    八点半还不到,一辆中型吉普车匆匆的向人群霸气的开来,大家急着往后退,让出一条路来。高高的前座,驾驶座的旁边,竟坐着动也不动好似已经苍白得死去了一般的沙伊达。

    我推着人,伸出手去,要叫沙伊达,可是我靠不近她,人群将我如海làng似的挤来挤去,多少人踩在我的脚上,推着我一会向前,一会向后。

    我四顾茫茫,看不见一个认识的人,跳起脚来看,沙伊达正被阿吉比从车上倒拖着头发跌下来,人群里又一阵骚乱,大家拚命往前挤。

    沙伊达闭着眼睛,动也不动,我想,在她听见巴西里的死讯时,已经心碎了,这会儿,不过是求死得死罢了。

    嬷嬷安全的带走了他们的孩子,她对这个世界唯一的留恋应该是不多了。

    这那里来的会审,那里有人说话,那里有人提巴西里,那里有人在主持正义,沙伊达一被拉下来,就开始被几个人撕下了前襟,她赤luǒ的胸部可怜的bào露在这么多人的面前。

    她仰着头,闭着眼睛,咬着牙,一动也不动,这时阿吉比用哈萨尼亚语高叫起来,人群里又一阵骚乱,我听不懂,抓住了一个旁边的男人死命的问他,他摇摇头,不肯翻译,我又挤过去问一个女孩子,她语不成声的说:“要qiángbào她再死,阿吉比问,谁要qiángbào她,她是天主教,gān了她不犯罪的。”“哎!天啊!天啊!让我过去,让路,我要过去。”我死命的推着前面的人,那几步路竟似一世纪的长,好似永远也挤不到了。

    我跳起来看沙伊达,仍是阿吉比他们七八个人在撕她的裙子,沙伊达要跑,几个人扑了上去,用力一拉,她的裙子也掉了,她近乎全luǒ的身体在沙地上打着滚,几个人跳上去捉住了她的手和脚硬按下去,拉开来,这时沙伊达惨叫的哭声像野shòu似的传来……啊……不……不……啊……啊……我要叫,叫不出来,要哭哽不成声,要看,不忍心,要不看,眼睛又直直的对着沙伊达动都不能动……不要……啊……不要……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哑不成声的在嚷着……这时我觉得身后有人像一只豹子似的扑进来,扑过人群,拉开一个一个人,像一道闪电似的扑进了场子里,他拉开了压在沙伊达身上的人,拖了沙伊达的头发向身后没有人的屠宰场高地退,鲁阿,拿着一枝手枪,人似疯了似的。吐着白沫,他拿枪比着要扑上去抢的人群,那七八个làngdàng子亮出了刀。人群又同时惊呼起来,开始向外逃,我拚命住里面挤,却被人推着向后踉跄的退着,我睁大着眼睛,望见鲁阿四周都是围着要上的人,他一手拉着地上的沙伊达,一面机警的像豹似的眼露凶光用手跟着bī向他的人晃动着手枪,这时绕到他身后的一个跳起来扑向他,他放了一枪,其他的人乘机会扑上来——“杀我,杀我,鲁阿……杀啊……”沙伊达狂叫起来,不停的叫着。我惊恐得噎着气哭了出来,又听见响了好几枪,人们惊叫推挤奔逃,我跌了下去,被人踩着,四周一会儿突然空旷了,安静了,我翻身坐起来,看见阿吉比他们匆匆扶了一个人在上车,地上两具尸体,鲁阿张着眼睛死在那里,沙伊达趴着,鲁阿死的姿势,好似正在向沙伊达爬过去,要用他的身体去覆盖她。

    我蹲在远远的沙地上,不停的发着抖,发着抖,四周暗得快看不清他们了。风,突然没有了声音,我渐渐的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屠宰房里骆驼嘶叫的悲鸣越来越响,越来越高,整个的天空,渐渐充满了骆驼们哭波着的巨大的回声,像雷鸣似的向我罩下来。

逍遥七岛游

    在出发去加纳利群岛(LasIslasCanarias)旅行之前,无论是遇到了什么人,我总会有意无意的请问一声:“有没有这个群岛的书籍可以借我看看?”几天下来,邮局的老先生借给了我一本,医生的太太又jiāo给我三本,邻居孩子学校里的老师,也送了一些图书馆的来,泥水匠在机场做事的儿子,又给了我两本小的,加上我们自己家里现有的四本,竟然成了一个小书摊。

    荷西一再的催促我启程,而我,却埋头在这些书籍里舍不得放下。

    这是我过去造成的习惯,每去一个新的地方之前,一定将它的有关书籍细心的念过,先充分了解了它的qíng况,再使自己去身历其境,看看个人的感受是不是跟书上写的相同。我们去找金苹果

    “荷西,听听这一段——远在古希腊行吟诗人一个城、一个镇去唱吟他们的诗歌时,加纳利群岛已经被他们编在故事里传颂了。荷马在他的史诗里,也一再提到过这个终年chuī拂着和风,以它神秘的美丽,引诱着航海的水手们投入它的怀抱里去的海上仙岛——更有古人说,希腊神话中的金苹果,被守着它的六个女侍藏在这些岛屿的一个山dòng里——。”

    当我念着手中的最后一本书时,荷西与我正坐在一条大船的甲板上,从大加纳利岛向丹纳丽芙岛航去。“原来荷马时代已经知道这些群岛了,想来是奥德赛里面的一段,你说呢?”我望着远方在云雾围绕中的海上仙岛,叹息的沉醉在那美丽的传说里。

    “荷西,你把奥德赛航海的路线讲一讲好不?”我又问着荷西。

    “你还是问我特洛伊之战吧,我比较喜欢那个木马屠城的故事。”荷西窘迫的说着,显然他不完全清楚荷马的史诗。“书上说,岛上藏了女神的金苹果,起码有三四本书都那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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