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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骆驼_三毛【完结】(26)


    他是一个年老而看上去十分jīng明的沙哈拉威人,吸着水烟,说着优雅流畅的法语和西班牙话,态度自在而又带着几分说不出的骄傲。

    应酬我们这批食客的事qíng,他留下来给阿里来做。

    等我看完了这家人美丽的书籍封面之后,我很有礼的问阿里,我可不可以去内房看看财主美丽的太太们。“可以,请你进去,她们也想看你,就是不好意思出来。”我一个人在后房里转来转去,看见了一间间华丽的卧室,落地的大镜子,美丽的女人,席梦思大chuáng,还看见了无数平日在沙漠里少见的夹着金丝银线的包身布。

    我很希望荷西能见见这财主四个艳丽而年轻的太太,可惜她们太害羞了,不肯出来会客。

    等我穿好一个女子水红色的衣服,将脸蒙起来,慢慢走回客厅去时,里面坐着的男人都跳了起来,以为我变成了第五个太太。

    我觉得我的打扮十分合适这房间的qíng调,所以决定不脱掉衣服,只将蒙脸的布拉下来,就这么等着吃沙漠的大菜。

    过了不一会,烧红的炭炉子被一个还不到板凳高的小孩子拎进来,这孩子面上带着十分谦卑的笑容,看上去不会超过八、九岁。

    他小心的将炉子放在墙角,又出去了,再一会,他又捧着一个极大的银托盘摇摇摆摆的走到我们面前,放在大红色编织着五彩图案的地毯上。盘里有银的茶壶,银的糖盒子,碧绿的新鲜薄荷叶,香水,还有一个极小巧的炭炉,上面热着茶。

    我赞叹着,被那清洁华丽的茶具,着迷得神魂颠倒。

    这个孩子,对我们先轻轻的跪了一下,才站起来,拿着银白色的香水瓶,替每一个人的头发上轻轻的洒香水,这是沙漠里很隆重的礼节。

    我低着头让这孩子洒着香水,直到我的头发透湿了,他才罢手。一时里,香气充满了这个阿拉伯似的宫殿,气氛真是感人而庄重。

    这一来,沙哈拉威人qiáng烈的体臭味,完全没有了。

    再过了一会儿,放着生骆驼ròu的大碗,也被这孩子静静的捧了进来,炭炉子上架上铁丝网。我们这一群人都在高声的说着话,另外两个西班牙太太正在谈她们生孩子时的qíng形,只有我,默默的观察着这个身子的一举一动。

    他很有次序的在做事,先串ròu,再放在火上烤,同时还照管着另一个炭炉上的茶水,茶滚了,他放进薄荷叶,加进硬块的糖,倒茶叶,他将茶壶举得比自己的头还高,茶水斜斜准准的落在小杯子里,姿势美妙极了。

    茶倒好了,他再跪在我们面前,将茶杯双手举起来给我们,那真是美味香浓的好茶。

    ròu串烤熟了;第一批,这孩子托在一个大盘子里送过来。

    驼峰原来全是脂肪,驼肝和驼ròu倒也勉qiáng可以入口。男客们和我一人拿了一串吃将起来,那个小孩子注视着我,我对他笑笑,眨眨眼睛,表示好吃。

    我吃第二串时,那两个土里土气的西班牙太太开始没有分寸的乱叫起来。

    “天啊!不能吃啊!我要吐了呀!快拿汽水来啊!”

    我看见她们那样没有教养的样子,真替她们害羞。

    预备了一大批材料,女的只有我一个人在吃,我想,叫一个小孩子来侍候我们,而我们像废物一样的坐食,实在没有意思,所以我gān脆移到这孩子旁边去,跟他坐在一起,帮他串ròu,自烤自吃。骆驼的味道,多洒一点盐也就不大觉得了。

    这个孩子,一直低着头默默的做事,嘴角总是浮着一丝微笑,样子伶俐极了。

    我问他:“这样一块ròu,一块驼峰,再一块肝,穿在一起,再放盐,对不对?”

    他低声说:“哈克!”(对的、是的等意思。)

    我很尊重他,扇火、翻ròu,都先问他,因为他的确是一个能gān的孩子。我看他高兴得脸都红起来了,想来很少有人使他觉得自己那么重要过。

    火那边坐着的一群人,却很不起劲。阿里请我们吃道地的沙漠菜,这两个讨厌的女客还不断的轻视的在怪叫。茶不要喝,要汽水;地下不会坐,要讨椅子。

    这些事qíng,阿里都大声叱喝着这个小孩子去做。

    他又得管火,又不得不飞奔出去买汽水,买了汽水,又去扛椅子,放下椅子,又赶快再来烤ròu,忙得满脸惶惑的样子。

    “阿里,你自己不做事,那些女人不做事,叫这个最小的忙成这副样子,不太公平吧!”我对阿里大叫过去。阿里吃下一块ròu,用烤ròu叉指指那个孩子,说:“他要做的还不止这些呢,今天算他运气。”

    “他是谁?他为什么要做那么多事?”

    荷西马上将话题扯开去。

    等荷西他们说完了,我又隔着火坚持我的问话。“他是谁?阿里,说嘛!”

    “他不是这家里的人。”阿里有点窘。

    “他不是家里的人,为什么在这里?他是邻居的小孩?”“不是。”

    室内静了下来,大家都不响,我因为那时方去沙漠不久,自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都好似很窘,连荷西都不响。“到底是谁嘛?”我也不耐烦了,怎么那么拖泥带水的呢。“三毛,你过来,”荷西招招手叫我,我放下ròu串走过去。

    “他,是奴隶。”荷西轻轻的说,生怕那个孩子听见。我捂住嘴,盯着阿里看,再静静的看看那低着头的孩子,就不再说话了。

    “奴隶怎么来的?”我冷着脸问阿里。

    “他们世世代代传下来的,生来就是奴隶。”

    “难道第一个生下来的黑人脸上写着——我是奴隶?”我望着阿里淡棕色的脸不放过对他的追问。

    “当然不是,是捉来的。沙漠里看见有黑人住着,就去捉,打昏了,用绳子绑一个月,就不逃了;全家捉来,更不会逃,这样一代一代传下来就成了财产,现在也可以买卖。”见我面有不平不忍的表qíng,阿里马上说:“我们对待奴隶也没有不好,像他,这小孩子,晚上就回去跟父母住帐篷,他住在镇外,很幸福的,每天回家。”

    “这家主人有几个奴隶?”

    “有两百多个,都放出去替西班牙政府筑路,到月初,主人去收工钱,就这么bào富了。”

    “奴隶吃什么?”

    “西班牙承包工程的机关会给饭吃。”

    “所以,你们用奴隶替你们赚钱,而不养他们。”我斜着眼眇着阿里。

    “喂!我们也弄几个来养。”一个女客对她先生轻轻的说。

    “你他妈的闭嘴!”我听见她被先生臭骂了一句。告别这家财主时,我脱下了本地衣服还给他美丽的妻子。大财主送出门来,我谢谢了他,但不要再跟他握手,这种人我不要跟他再见面。

    我们这一群人走了一条街,我才看见,小黑奴追出来,躲在墙角看我。伶俐的大眼睛,像小鹿一样温柔。我丢下了众人,轻轻的向他跑去,皮包里找出两百块钱,将他的手拉过来,塞在他掌心里,对他说:“谢谢你!”才又转身走开了。

    我很为自己羞耻。金钱能代表什么,我向这孩子表达的,就是用钱这一种方式吗?我想不出其他的方法,但这实在是很低级的亲善形式。

    第二天我去邮局取信,想到奴隶的事,顺便就上楼去法院看看秘书老先生。

    “哈,三毛,久不来了,总算还记得我。”

    “秘书先生,在西班牙的殖民地上,你们公然允许蓄奴,真是令人感佩。”

    秘书听了,唉的叹了一口长气,他说:“别谈了,每次沙哈拉威人跟西班牙人打架,我们都把西班牙人关起来,对付这批bào民,我们安抚还来不及,那里敢去过问他们自己的事,怕都怕死了。”

    “你们是帮凶,何止是不管,用奴隶筑路,发主人工钱,这是笑话!”

    “唉,gān你什么事?那些主人都是部落里的首长,马德里国会,都是那些有势力的沙哈拉威人去代表,我们能说什么。”“堂堂天主教大国,不许离婚,偏偏可以养奴隶,天下奇闻,真是可喜可贺。嗯!我的第二祖国,天哦……”“三毛,不要烦啦!天那么热……”

    “好啦!我走啦!再见!”我大步走出法院的楼。

    那天的傍晚,有人敲我的门,很有礼貌,轻轻的叩了三下就不再敲了,我很纳闷,哪有这么文明的人来看我呢!

    开门一看,一个不认识的中年黑人站在我门口。

    他穿得很破很烂,几乎是破布片挂在身上,裹头巾也没有,满头花白了的头发在风里飘拂着。

    他看见我,马上很谦卑的弯下了腰,双手jiāo握在胸前,好似在拜我似的。他的举止,跟沙哈拉威人的无礼,成了很大的对比。

    “您是?”我等着他说话。

    他不会说话,口内发出沙哑的声音,比着一个小孩身形的手势,又指指他自己。

    我不能领悟他的意思,只有很和气的对他问:“什么?我不懂,什么?”

    他看我不懂,马上掏出了两百块钱来,又指指财主住的房子的方向,又比小孩的样子。啊!我懂了,原来是那小孩子的爸爸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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