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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骆驼_三毛【完结】(27)



    他硬要把钱塞还给我,我一定不肯,我也打手势,说是我送给小孩子的,因为他烤ròu给我吃。

    他很聪明,马上懂了,这个奴隶显然不是先天xing的哑巴,因为他口里会发声,只是聋了,所以不会说话。

    他看看钱,好似那是天大的数目,他想了一会儿,又要jiāo还我,我们推了好久,他才又好似拜了我一下的弯下了身,合上手,才对我笑了起来,又谢又谢,才离开了。那是我第一次碰见哑奴的qíng景。

    过了不到一星期,我照例清早起chuáng,开门目送荷西在满天的星空下去上早班,总是五点一刻左右。

    那天开门,我们发现门外居然放了一棵青翠碧绿的生菜,上面还洒了水。我将这生莱小心的捡起来,等荷西走远了,才关上门,找出一个大口水瓶来,将这棵菜像花一样竖起来cha着,才放在客厅里,舍不得吃它。

    我知道这是谁给的礼物。

    我们在这一带每天借送无数东西给沙哈拉威邻居,但是来回报我的,却是一个穷得连身体都不属于自己的奴隶。

    这比圣经故事上那个奉献两个小钱的寡妇还要感动着我的心。

    我很想再有哑奴的消息,但是他没有再出现过。过了两个月左右,我的后邻要在天台上加盖一间房子,他们的空心砖都运来堆在我的门口,再吊到天台上去。

    我的家门口被弄得一塌糊涂,我们粉白的墙也被砖块擦得不成样子。荷西回家来了,我都不敢提,免得他大发脾气,伤了邻居的感qíng。我只等着他们快快动工,好让我们再有安宁的日子过。

    等了好一阵,没有动工的迹象,我去晒衣服时,也会到邻居四方的dòng口往下望,问他们怎么还不动工。“快了,我们在租一个奴隶,过几天价钱讲好了,就会来。他主人对这个奴隶,要价好贵,他是全沙漠最好的泥水匠。”

    过了几天,一流的泥水匠来了,我上天台去看,居然是那个哑奴正蹲着调水泥。

    我惊喜的向他走去,他看见我的影子,抬起头来,看见是我,真诚的笑容,像一朵绽开的花一样在脸上露出来。

    这一次,他才弯下腰来,我马上伸手过去,跟他握了一握,又打手势,谢谢他送的生莱。他知道我猜出是他送的,脸都胀红了,又打手势问我:“好吃吗?”

    我用力点点头,说荷西与我吃掉了。他再度欢喜的笑了,又说:“你们这种人,不吃生菜,牙龈会流血。”我呆了一下,这种常识,一个沙漠的奴隶怎么可能知道。哑奴说的是简单明了的手势,这种万国语,实在是方便。他又会表达,一看就知道他的意思。

    哑奴工作了几天之后,半人高的墙已经砌起来了。

    那一阵是火热的八月,到了正午,毒热的太阳像火山的岩浆一样的流泻下来。我在房子里,将门窗紧闭,再将窗fèng用纸条糊起来,不让热làng冲进房间里,再在室内用水擦席子,再将冰块用毛巾包着放在头上,但是那近五十五度的气温,还是令人发狂。

    每到这么疯狂的酷热在煎熬我时,我总是躺在糙席上,一分一秒的等候着huáng昏的来临,那时候,只有huáng昏凉慡的风来了,使我能在门外坐一会,就是我所盼望着的最大的幸福了。

    那好几日过去了,我才想到在天台上工作的哑奴,我居然忘记了他,在这样酷热的正午,哑奴在做什么?

    我马上顶着热跑上了天台,打开天台的门,一阵热làng冲过来,我的头马上剧烈的痛起来,我快步冲出去找哑奴,空旷的天台上没有一片可以藏身的yīn影。

    哑奴,半靠在墙边,身上盖了一块羊栏上捡来的破糙席,像一个不会挣扎了的老狗一样,趴在自己的膝盖上。

    我快步过去叫他,推他,阳光像熔化了的铁一样烫着我的皮肤,才几秒钟,我就旋转着支持不住了。

    我拉掉哑奴的糙席,用手推他,他可怜的脸,好似哭泣似的慢慢的抬起来,望着我。

    我指指我的家,对他说:“下去,快点,我们下去。”

    他软弱的站了起来,苍白的脸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

    我受不了那个热,又用力推他,他才很不好意思的弯下腰,穿过荷西盖上的天棚,慢慢走下石阶来,我关上了天台的门,也快步下来了。

    哑奴,站在我厨房外面的天棚下,手里拿着一个硬得好似石头似的gān面包。我认出来,那是沙哈拉威人,去军营里要来的旧面包,平日磨碎了给山羊吃的。现在这个租哑奴来做工的邻居,就给他吃这个东西维持生命。

    哑奴很紧张,站在那儿动也不敢动。天棚下仍是很热,我叫他进客厅去,他死也不肯,指指自己,又指指自己的肤色,一定不肯跨进去。

    我再打手势:“你,我,都是一样的,请进去。”从来没有人当他是人看待,他怎么不吓坏了。

    最后我看他拘谨成那个可怜的样子,就不再勉qiáng他了,将他安排在走廊上的yīn凉处,替他铺了一块糙席。冰箱里我拿出一瓶冰冻的桔子水,一个新鲜的软面包,一块gānrǔ酪,还有早晨荷西来不及吃的白水煮蛋,放在他身旁,请他吃。然后我就走掉了,去客厅关上门,免得哑奴不能坦然的吃饭。

    到了下午三点半,岩浆仍是从天上倒下来,室内都是滚烫的,室外更不知如何热了。

    我,担心哑奴的主人会骂他,才又出来叫他上去工作。他,在走廊上坐得好似一尊石像,桔子水喝了一点点,自己的gān面包吃下了,其他的东西动都不动。我看他不吃,叉着手静静的望着他。

    哑奴真懂,他马上站起来,对我打手势:“不要生气,我不吃,我想带回去给我的女人和孩子吃。”他比了三个小孩子,两男一女。

    我这才明白了,马上找了一个口袋,把东西都替他装进去,又切了一大块rǔ酪和半只西瓜,还再放了两瓶可乐,我自己存的也不多了,不然可以多给他一点。

    他看见我在袋子里放东西,垂着头,脸上又羞愧又高兴的复杂表qíng,使我看了真是不忍。

    我将袋子再全塞在半空的冰箱里,对他指指太阳,说:“太阳下山了,你再来拿,现在先存在在这里。”他拚命点头,又向我弯下了腰,脸上喜得都快哭了似的,就快步上去工作了。

    我想,哑奴一定很爱他的孩子,他一定有一个快乐的家,不然他不会为了这一点点食物高兴。我犹豫了一下,把荷西最爱吃的太妃糖盒子打开,抓了一大把放在给哑奴的食物口袋里。

    其实我们也没有什么食物,我能给他的实在太贫乏了。

    星期天,哑奴也在工作,荷西上天台去看他。哑奴第一次看见我的丈夫,他丢下了工作,快步跨过砖块,口里呀呀的叫着,还差几步,他就伸长了手,要跟荷西握手,我看他先伸出手来给荷西,而没有弯下腰去,真是替他高兴。在我们面前,他的自卑感一点一点自然的在减少,相对的人与人的qíng感在他心里一点一点的建立起来。我笑着下天台去,荷西跟他打手语的影子,斜斜的映在天棚上。

    到了中午,荷西下来了,哑奴高高兴兴的跟在后面。荷西一头的粉,想来他一定在跟哑奴一起做起泥工来了。“三毛,我请哑巴吃饭。”

    “荷西,不要叫他哑巴!”

    “他听不见。”

    “他眼睛听得见。”

    我拿着锅铲,对哑奴用阿拉伯哈萨尼亚语,慢慢的夸大着口形说:“沙——黑——毕。”(朋友)

    又指指荷西,再说:“沙——黑——毕。”

    又指我自己:“沙——黑——布——蒂。”(女朋友)再将三个人做一个圈圈,他完全懂了,他不设防的笑容,又一度感动了我。他很兴奋,又有点紧张,荷西推推他,他一步跨进了客厅,又对我指指他很脏的光脚,我对他摇摇手,说不要紧的,就不去睬他了,让两个男人去说话。

    过了一会儿,荷西来厨房告诉我:“哑奴懂星象。”“你怎么知道?”

    “他画的,他看见我们那本画上的星,他一画就画出了差不多的位置。”

    过一会,我进客厅去放刀叉,看见荷西跟哑奴趴在世界地图上。

    哑奴找也不找,一手就指在撒哈拉上,我呆了一下,他又一指指在西班牙,又指指荷西,我问他:“我呢?”

    他看看我,我恶作剧的也指指西班牙,他做出大笑的样子,摇手,开始去亚洲地图那一带找,这一下找不到了,jiāo了白卷。

    我指指他的太阳xué,做出一个表qíng——笨!

    他笑得要翻倒了似的开心。

    哑奴实在是一个聪明的人。

    青椒炒牛ròu拌饭,哑奴实在吃不下去,我想,他这一生,也许连骆驼山羊ròu都吃不到几次,牛ròu的味道一定受不了。我叫他吃白饭酒盥,他又不肯动手,拘谨的样子又回来了。

    我叫他用手吃,他低着头将饭吃掉了。我决定下次不再叫他一同吃饭,免得他受罪。

    消息传得很快,邻居小孩看见哑奴在我们家吃饭,马上去告诉大人,大人再告诉大人,一下四周都知道了。这些人对哑奴及我们产生的敌意,我们很快的觉察到了。“三毛,你不要理他,他是‘哈鲁佛’!脏人!”(哈鲁佛是猪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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