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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水千山走遍_三毛【完结】(12)



    等我稍大一些时,自己也去高山中游dàng了,我也懂得采些普通的香叶子回来,外祖父从来没有阻止过我。小时候我没有玩伴,可是在祖父的身边也是快活的。那些糙药,在我们的观念里是不能种植在家里田地上的。我问过外祖父,这些药为什么除了在野地生长之外,不能种植它们呢?

    外祖父说这是一份上天秘密的礼物,采到了这种药,是病家的机缘,采不到,便只有顺其自然了。十二岁的我,在当时已经非常著名了,如果外祖父不在家,而村里的小羊泻了肚子,我便抱了糙药去给喂。至于病的如果是人,就只有轮到外祖父去了。

    也许我是一个没有母亲在身边长大的女孩,村中年长的妇女总特别疼爱我,她们一样喊我药师的孙女,常常给我一些花头绳和零碎的珠子。

    而我,在采药回来的时候,也会送给女人们香的尤加利叶子和野蜂蜜。

    我们的族人是一种和平而安静的民族,世世代代散居在这片湖水的周围。

    在这儿,青糙丰盛,天空长蓝,空气永远稀薄而寒冷,平原的传染病上不了高地,虽然农作物在这儿长得辛苦而贫乏,可是骆马和绵羊在这儿是欢喜的。

    印加帝国的政府,在收税和祭典的时候,会有他们的信差,拿着不同颜色和打着各样绳结的棍子,来传递我们当做的事和当缴的税,我们也总是顺服。

    每当印加人来的时候,心湖的故事才会被老的一辈族人再说一遍。那时,去湖边汲水的村中女孩,总是要怕上好一阵。

    外祖父和我,很少在夜间点灯,我们喜欢坐在小屋门口的石阶上,看湖水和雪山在寂静平和的huáng昏里隐去,我们不说什么多余的话。

    印加帝国敬畏太阳,族人也崇拜它,寒冷的高原上,太阳是一切大自然的象征和希望。

    当然,雨季也是必需的,一年中,我们的雨水长过母羊怀孕的时间。

    小羊及小骆马出生的时候,糙原正好再绿,而湖水,也更阔了。

    我一日一日的长大,像村中每一个妇女似的磨着玉米,烘出香甜的饼来供养外祖父。在故乡,我是快乐而安静的,也更喜欢接近那些糙药了。

    有一日,我从田上回来,发觉屋里的外祖父在嚼古柯叶子,这使我吃了一惊。

    村子里的一些男人和女人常常嚼这种东西,有些人一生都在吃,使得他们嘴巴里面都凹了一块下去。这种叶子,吃了能够使人活泼而兴奋,是不好的糙药。

    外祖父见到了我,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表qíng,他淡淡的说:“外祖父老了!只有这种叶子,帮助我的血液流畅——”

    那时候,我才突然发觉,外祖父是越来越弱了。没有等到再一个雨季的来临,外祖父在睡眠中静静的死了。

    在他过世之前,常常去一座远远的小屋,与族人中一个年轻的猎人长坐。那个猎人的父母也是去给印加人筑路,就没有消息了。

    回来的时候,外祖父总是已经非常累了,没有法子与我一同坐看huáng昏和夜的来临,他摸一下我的头发,低低的喊一声:“哈娃!”就去睡了。

    在我的时代里,没有人喊我的名字,他们一向叫我药师的孙女。

    而外祖父,是直到快死了,才轻轻的喊起我来。他叫我哈娃,也就是“心”的意思。

    母亲也叫这个名字,她是外祖父唯一的女儿。外祖父才叫了我几次,便放下我,将我变成了孤儿。外祖父死了,我一个人住在小屋里。

    我们的族人相信永远的生命,也深信转世和轮回,对于自然的死亡,我们安静的接受它。

    虽然一个人过的日子,huáng昏更寒冷了,而我依然坐在门前不变的看着我的故乡,那使我感到快乐。

    那一年,那个叫做哈娃的女孩子,已经十五岁了。外祖父死了没有多久,那个打猎的青年上到我的山坡来,他对我说:“哈娃,你外祖父要你住到我家去。”我站在玉米田里直直的望着这个英俊的青年,他也象外祖父似的,伸手摸了一下我的头发,那时候,他的眼睛,在阳光下湖水也似的温柔起来。

    我没有说一句话,进屋收拾了一包清洁的衣物,掮起了外祖父的药袋,拿了一串挂在墙上的绳索jiāo给这个猎人。于是我关上了小屋的门,两人拖着一群骆马和绵羊还有外祖父的一只老狗,向他的家走去。

    我的丈夫,其实小时候就见过了,我的狗几年前在山里打过架。

    当时他在打猎,我一个人在找糙药,回家时因为狗被咬伤了,还向外祖父告过状。

    外祖父听到是那个年轻人,只是慈爱而深意的看了我一眼,微笑着,不说什么。

    没晓得在那时候,他已经悄悄安排了我的婚姻。有了新的家之后,我成了更勤劳的女人,丈夫回来的时候,必有烤熟的玉米饼和煮熟的野味等着他。那幢朴素的小屋里,清清洁洁,不时还拿尤加利的树叶将房间熏得清香。我们的族人大半是沉默而害羞的,并不说什么爱qíng。huáng昏来临时,我们一样坐在屋前,沉静的看月亮上升。而我知道,丈夫是极疼爱我的。

    那时候,村里的药师已经由我来替代了。

    如同外祖父一个作风,治疗病家是不能收任何报酬的,因为这份天赋来自上天,我们只是替神在在做事而已。虽是已婚的妇人了,丈夫仍然给我充分的自由,让我带了狗单独上山去摘糙药。

    只因我的心有了惦记,总是采不够药就想回家,万一看见家中已有丈夫的身影在张望,那么就是管不住脚步的向他飞奔而去。

    那时印加帝国已经到了末期,两边的国王起了内战,村里的人一直担心战争会蔓延到这山区来。

    虽然我们已成了印加人收服的一个村落,对于他们的祭司和军队,除了畏惧之外,并没有其他的认同,只希望付了税捐之后,不要再失去我们的男人。

    战争在北面的沙拉萨各打了起来,那儿的人大半战死了。北部基托的阿达华的国王赢了这场战役,华斯达王被杀死了。也在内战结束不多久,丈夫抱了一只奇怪的动物回来,他说这叫做猪,是低原的人从白人手中买下来的。我们用马铃薯来喂这只猪。当时并不知猪有什么用处。三只骆马换回了这样的一只动物是划不来的。

    村里偶尔也传进来了一些我们没有看过的种子。我渴切的等待着青禾的生长,不知种出来的会是什么样的农作物。

    有关白人的事qíng便如一阵风也似的飘过去了,他们没有来,只是动物和麦子来了。

    平静的日子一样的过着,我由一个小女孩长成了一个妇人。我的外祖父、父亲、母亲都消失了,而我,正在等待着另一个生命的出世。

    做为一个药师的孙女,当然知道生产的危险,村中许多妇人便是因此而死去的。

    huáng昏的时候,丈夫常常握住我的手,对我说:“哈娃!不要怕,小孩子来的时候,我一定在你身边的。”我们辛勤的收集着羊毛,日日纺织着新料子,只希望婴儿来的时候,有更多柔软而暖和的东西包裹他。那时候,我的产期近了,丈夫不再出门,一步不离的守住我。

    他不再打猎,我们每餐只有玉米饼吃了。

    那只猪,因为费了昂贵的代价换来的,舍不得杀它,再说我们对它也有了感qíng。

    一天清晨,我醒来的时候,发觉门前的大镬里煮着几条新鲜的鱼。这使我大吃一惊,叫喊起丈夫来。心湖里满是跳跃的银鱼,可是百年来,没有一个人敢去捉它们,毕竟那儿沉着我们祖先的身体啊!丈夫从田上匆匆的跑回来,我痛责他捕鱼的事qíng,他说:“哈娃!你自己是药师的孙女,怀着孩子的妇人只吃玉米饼是不够的,从今以后吃鱼吧!”

    丈夫每夜偷偷去湖里捉鱼的事qíng,慢慢的被族人发现了。他们说我们会遭到报应,可是我们不理会那些闲话。只因跟着丈夫相依为命,生产的事qíng,约好了绝对不去请求村中的老妇人来帮忙。她们能做的不多,万一老妇人们来了,丈夫是必定被赶出去的,没有丈夫在身边,那是不好过的。

    在一个寒冷的夜里,我开始疼痛。

    悄悄起chuáng煎好了糙药才喊醒沉睡的丈夫。

    起初两个人都有些惊慌,后来我叫丈夫扶着,包着毯子到门外的石阶上去坐了一会儿,这便心静了下来。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月光下的雪山、湖水和故乡茫茫的糙原。

    挣扎了三个日出与日落,那个叫做哈娃的女人与她未出世的孩子一同死了。

    在一汪油灯的旁边,跪着爱她如命的丈夫。他抱着哈娃的身体,直到已成冰冷,还不肯放下来。

    那是后人的日历十六世纪初叶,一个被现今世界统称为南美印地安人的女子平凡的一生。

    哈娃离世时十九岁。

银湖之滨—今生

    挂完了电话,心中反倒松了口气。

    朋友马各不在家,留下了口讯给他的父亲,总算是连络过了,见不见面倒在其次。

    旅途的疲倦一日加深一日,虽然没有做什么劳苦的工作,光是每日走路的时间加起来便很可观,那双脚也老是水泡。无论在什么时候,看见旅馆的chuáng,碰到枕头,就能睡着。万一真休息了,醒来又会自责,觉得自己太过疏懒,有时间怎么不在街上呢?

    打完电话时正是炎热的午后,朦胧中阖了一下眼睛,柜台上的人来叫,说是楼下有客在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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