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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水千山走遍_三毛【完结】(13)



    我匆匆忙忙的跑下去,看见找不着的马各就站在大厅里。

    多年不见,两人犹豫了一会儿,才向彼此跑过去。“马各,我回来了!”我喊了起来。

    “回来了?什么时候来过厄瓜多尔了?”他将我拉近,亲了一下面颊。

    “忘了以前跟你讲的故事了?”

    “还是坚持前生是印地安女人吗?”他友爱的又将我环抱起来,哈哈的笑着。

    “而且不是秘鲁那边的,是你国家里的人,看我像不像?”他也笑吟吟的看着他。

    马各双手cha在长裤口袋里,静静的看了我几秒钟,也不说话,将我拉到沙发上去坐下来。

    “还好吗?”他拍拍我的脸,有些无可奈何的看着我。“活着!”我叹了口气,将眼光转开去,不敢看他。马各是多年的朋友了,结婚时给寄过贺卡,我失了自己的家庭时,又给写过长信,后来他由法国去了黎巴嫩,又回到自己的国家来,彼此便不联络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谁都不说话。

    “说说在厄瓜多尔的计划吧!”

    “上安地斯高原去,跟印地安人住半个月到二十天,沿途六个大小城镇要停留,然后从首都基托坐车下山,经过低地的另外两个城,再回到这儿来搭机去秘鲁,总共跑一千几百公里吧!”

    当时我正住在厄瓜多尔最大的海港城娃雅基的旅馆里。“先来我们家过了节再走,明天圣诞夜了!”“我这种人,那有什么节不节,谢谢你,不去了!”“几号上高原去?”

    “二十五号走,第一站七小时车程呢!”

    “先去哪里?”

    “里奥庞巴!”我又说了那个城附近的几个小村落的名字。“你的地理不比我差,前世总是来过的罗!”马各笑着说。“要去找一片湖水——”我说。

    “湖应该在沃达华罗啊,弄错了没有,你?”我知道没有错,那片湖水,不看详细地图找不着,可是它必是在的。

    “ECHO,可不可以等到二十七号,我开车回首都基托去上班,你和那位同事跟我沿途玩上去?那样不必坐长途公车了!”

    最令人为难的就是朋友太过好意,接受别人的招待亦是于心难安的,以我这么紧张的个xing来说,其实是单独行动比较轻松自在的。

    坚持谢绝了马各,他怎么说,也是不肯改变心意。

    约好二十日后两人都在基托时再联络,便分手了。对于不认识的马各,米夏的兴趣比我还大,因为马各是社会学家,跟他谈话会有收获的。

    听说有便车可搭,米夏巴不得跟了同去。这两个人语言不通,如果长途旅行尚得做他们翻译,便自讨苦吃了。再说,我要去的印地安人村落仍是极封闭的地方。如果三个游客似的人拿了照照机进去,效果便很可能是相反的坏了。

    厄瓜多尔二十八万平方公里的土地,简单的可分三个部分。

    东部亚马逊丛林,至今仍是莽荒原始,一种被叫做“希哇洛斯·布拉浮”的野林人据说仍然chuī箭猎头,他们不出来,别人也不进去。

    厄瓜多尔的政府对于丛林内的部落至今完全没有法子控制,便两不相涉了。

    中部的厄瓜多尔,一路上去便是安地斯山脉所造成的高原,两条山链一路伸沿到哥伦比亚,中间大约六十五公里阔的大平原里,纯血的印地安人村落仍是多不胜数。他们的人口,占了六百万人中的百分之四十。

    高原上除了几个小城之外,六十多万人口的首都基托,就建在海拔两千八百十公尺的北部山区里,是世界第二高的首都。

    南方的海岸部分,一般书中叫它做低原,那儿气候常年炎热,家产丰富,一座叫做“葛位托”的中型城市,更有另一个别名——中国城。

    许多广东来的老华侨,在那儿已经安居三代了。那儿的“香蕉王”,便是一位中国老先生。

    厄瓜多尔另有几个小岛,叫做“加拉巴哥斯”,泡在远远的太平洋里面。

    渴切想去的地方,在我,当然是安地斯山脉。其实山区里的高原人民,自有他们的语言和族称,只是当年哥伦布航海去找中国,到了古巴,以为安抵印度,便将当时美洲已住着的居民错称为“印度人”,便是而今美洲印地安人名称的由来了。

    车子是中午在炎热的海港开出的,进入山区的时候,天气变了,雨水倾倒而下,车厢内空气浑浊不堪,我靠着窗户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

    当我被刺骨的微风冻醒时,伏盖着的安地斯苍苍茫茫的大糙原,在雨后明净如洗的huáng昏里将我整个拥抱起来。眼前的景色,该是梦中来过千百次了,那份眼熟,令人有若回归,乡愁般的心境啊,怎么竟是这儿!车子转了一个弯,大雪山“侵咆拉索”巨shòu也似的扑面而来。

    只因没有防备这座在高原上仍然拔地而起的大山是这么突然出现的,我往后一靠,仍是吃了一惊。看见山的那一骇,我的灵魂冲了出去,飞过油加利树梢,飞过田野,飞过糙原,绕着这座冷冰积雪的山峰怎么也回不下来。

    一时里,以为自己是车祸死了,心神才离开了身体,可是看看全车的人,都好好的坐着。

    “唉!回来了!”我心里暗暗的叹息起来。对于这种似曾相识的感应,没有人能数说,厄瓜多尔的高地,于我并不陌生的啊!

    “阿平!阿平!”米夏一直在喊我,我无法回答他。我定定的望着那座就似扑压在胸前的六千多公尺高的雪山,觉着它的寒冷和熟悉,整个人完全飘浮起来,又要飞出去了。

    一时里,今生今世的种种历练,电影般快速的掠过,那些悲欢岁月,那些在世和去世的亲人,想起来竟然完全没有丝毫感觉,好似在看别人的事qíng一般。

    大概死,便是这样明净如雪般的清朗和淡漠吧!“哎呀!你的指甲和嘴唇都紫了!”米夏叫了起来。我缓缓的问米夏:“海拔多少了?”

    “这一带,书上说超过三千两百公尺,下到里奥庞巴是两千六百五十。”

    这时候我才看了一下自己的双手,怎么都肿起来了,呼吸也困难得很。

    什么灵魂出窍的感应,根本是身体不适才弄出来的幻觉。车子停在一个小站上,司机喊着:“休息十分钟!”我没有法子下车,这样的高度使人难以动弹。就在车站电线杆那只幽暗的路灯下,两个老极了印地安夫妇蹲坐在路边。

    女人围着深色的长裙,披了好几层彩色厚厚的肩毡,梳着粗辫了,头上不可少的戴着旧呢帽。

    两个人专心的蹲在那儿用手撕一块面包吃。我注视着这些纯血的族人,心里禁不住涌出一阵认同的狂喜,他们长得多么好看啊!

    “老妈妈啊!我已经去了一转又回来了,你怎么还蹲在这儿呢!”我默默的与车边的妇人在心里jiāo谈起来。有关自己前世是印地安人的那份猜测,又cháo水似的涌上来。

    这个小镇的几条街上,全是印地安人,平地人是看不到了。

    暮色更浓了。街上人影幢幢,一切如梦如幻,真是不知身在何处?

    方才下了里奥庞巴的公车站,一对欧洲模样的男女好似来接我们似的走了上来。

    那时我的心脏已经很不舒服了,对他们笑笑,便想走开去,并不想说什么说。

    他们拦住了我,一直请我们去住同一家旅馆,说是那间房间有五个chuáng,位子不满,旅馆叫他们自己出来选人。下车的人那么多,被人选中了,也算荣幸。旅馆是出租铺位的,一个大房间,宿舍一般,非常清洁安静。

    那对旅客是瑞士来的,两人从基托坐车来这小城,预备看次日星期六的印地安人大赶集。看上去正正派派的人,也不拒绝他们了。

    进了旅舍,选了靠窗的一张铺位,将简单的小提包安置在chuáng上,便去公用浴室刷牙了。

    旅行了这一串国家,行李越来越多,可是大件的东西,必是寄存在抵达后的第一个旅舍里,以后的国内游走,便是小提包就上路了。

    打开牙膏盖子,里面的牙膏哗一下喷了出来,这样的qíng形是突然上到高地来的压力所造成的,非常有趣而新鲜。初上高原,不过近三千公尺吧,我已举步无力,晚饭亦不能吃,别人全都没有不适的感觉,偏是自己的心脏,细细针刺般的疼痛又发作起来。

    没有敢去小城内逛街,早早睡下了。

    因为睡的是大统铺,翻身都不敢,怕吵醒了同室的人,这样彻夜失眠到清晨四点多,窗外街道上赶集的印地安人已经喧哗的由四面八方进城来了。

    里奥庞巴的星期六露天市集,真是世上仅存的几个惊喜。一般来厄瓜多尔的游客,大半往著名的北部活达华罗的市集跑,那儿的生意,全是印地安人对白人,货品迎合一般观光客的心理而供应,生活上的必需品,便不卖了。这儿的市集,近一万个纯血的印地安人跑了来,他们不但卖手工艺,同时也贩菜蔬、羊毛、家畜、布料、食物、衣服、菜种、糙药……

    满城彩色的人,缤纷活泼了这原本寂静的地方。他们自己之间的jiāo易,比谁都要热闹兴旺。九个分开的大广场上,分门别类的货品丰丰富富的堆着。fèng衣机就在露天的地方给人现做衣服,卖掉了绵羊的妇人,赶来买下一块衣料,fèng成长裙子,正好穿回家。连绵不断的小食摊子,一只只“几内亚烤rǔ猪”已成了印地安人节日的点缀,卖的人用手撕ròu,买的人抓一堆白饭,蹲在路边就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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