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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水千山走遍_三毛【完结】(15)



    它们如何会流传到南美洲的印地安人手中来实在很难猜测。

    这种石头,在北非的市场上已经极昂贵而难得了。妇人们不知这种宝石的价值,一直要拿来换我那块已经许给吉儿的银牌,不然换我的厚外套。

    不忍期负这群善良的人,没有jiāo换任何彩石,只是切切的告诉他们,这种花石子是很贵很贵的宝贝,如果有一日“各林哥”进了村,想买这些老东西,必不可少于四十万苏克列,不然四百头绵羊jiāo换也可以。

    “各林哥”便是我们对白人的统称。

    村里的人大半贫苦无知,连印加帝国的故事,听了也是漠不关心而茫然。

    他们以为我是印加人。

    最远的话题,讲到三百里外的沙拉萨加那边便停了。我说沙位萨加的男男女女只穿古怪的黑色,是因为四百年前一场战争之后的永久丧服,他们听了只是好笑,一点也不肯相信。

    吉儿一直用马铃薯喂猪,我觉得可惜了,做了一次蛋薯饼给全家人吃,吉儿说好吃是好吃,可是太麻烦了,她不学。银湖的日子天长地久,她似出生便在此地度过,一切的记忆,都让它随风而去。

    望着那片牛羊成群的糙原和高高的天空,总使我觉得自己实在是死去了,才落进这个地方来的。

    “你把辫子打散,再替你缠一回。”

    村中一间有着大镜子人家的男人,正在给我梳头,长长的红色布条,将辫了缠成驴尾巴似的拖在后面。我松了长发,将头低下来,让这安静温和的朋友打扮我。那时我已在这个村落里七天了。

    就在这个时候,听见细细的卡嚓一声。

    室内非常安静,我马上抬起了头来。

    那个米夏,长脚跨了进房,用英文叫着:“呀!一个印地安男人替你梳头——”

    他的手中拿着相机,问也不问的又举起来要拍。我的朋友沉静的呆站着,很局促的样子。

    “有没有礼貌!你问过主人可以进来没有?”我大叫起来。

    “对不起啊!”我赶紧用西班牙文跟那个人讲。米夏也不出去,自自在在的在人家屋内东张西望,又用手去碰织布机。

    “我们走吧!”我推了他一把。

    我跑去村内找每一个人道别,突然要走,别人都呆掉了。跑去找吉儿,她抱了一满怀的柴火,站在屋旁。

    “牌子给你,还有钱!”我反手自己去解链条。“不要了!哈娃,不要!”吉儿拚命推。

    她丢下了柴,急步跑回屋内去,端了一杯牛奶麦片汤出来,硬叫我喝下去。

    “你跟各林哥去?”她指指米自。

    米夏要求我与吉儿拍照,吉儿听我的,也不逃相机,坐了下来。

    消息传得很快,吉儿的先生和儿子都从男上跑回来了。我抱起自己的外套,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吉儿一定拒绝那块银牌子,不说一句话就跑掉了。

    我塞了几张大票子给吉儿的丈夫,硬是放在他手里,便向远远那辆停在湖边入口处的旅行车跑去。我爱的族人和银湖,那片青糙连天的乐园,一生只能进来一次,然后永远等待来世,今生是不再回来了。

    这儿是厄瓜多尔,一九八二年初所写的两篇故事。

索诺奇——雨原之一

    那个瘦人坐在暗暗的光线里chuī笛子,一件灰紫色的衬衫下面是条带着流苏的破长裤。

    棕色的头发黏成一条一条,额头绑着印地安人手编的花绳子,脖子挂着项链,左耳用了一只耳环。chuī的是秘鲁常见的木笛,不会弄,呜呜的成不了调子。房间没有窗,只有对着天井的方向,开着一扇宽宽的木门。

    房内两张双层chuáng,无论上铺下铺都已成了一片零乱不堪的旧衣摊,就连地上,也满是半gān的果皮、烟蒂和纸团。我进房的时候,室外雨水滂沱,低头先用一把化妆纸擦净鞋底,再对chuī笛的人道了日安。

    那个人理也不理,站起来大步走到开着的门边去,用脚砰一下踢上了房门。

    “请问上铺的东西是你的吗?”我用西班牙语问他,他不理,又用英文问,也是不睬。

    那只死笛子chuī得要裂开了还不肯放手。

    当时我跟米夏刚刚从首都利马乘飞机上到高原的古斯各来——印加帝国当年的都城。

    下机时天空是晴朗的,海拔三千五百公尺的古城,在一片糙原围绕的山丘上气派非凡。印加的石基叠建着西班牙殖民时代的大建筑,两种文化的jiāo杂,竟也产生了另一种形式的美。

    提着简单的行李一家一家问旅社,因为雨季,陆空jiāo通时停时开,滞留的客人常常走不掉,要找一家中级的旅馆安身便是难了。

    问了十几个地方,全是客满,那不讲理的大雨,却是狂bào的倒了下来。

    我知自己体质,初上高原,不能再捂着心脏乱走,眼看一家名为旅社,而气氛实在是不合适的地方,还是走了进去。就连这样的小客栈,也只剩两张上铺了。

    “上层被我租下了,请您将东西移开好吗?”又对那个chuī笛人说话。

    我反正是不理。

    我将chuáng上的一大堆乱东西仔细的给拿了下来,整齐的放好在那人的身边。

    自己的小行李包没有打开,也不去占下面的任何一块空间,脱了鞋子,两只鞋带jiāo互打了一个结,系在chuáng尾的柱子上,行李包便挂在chuáng上。

    屋里空气浑浊不堪,一只暗暗的灯泡秃秃的从木板fèng里吊下来,几面破墙上涂满了公共厕所才写的那些脏话。另一张双层chuáng的qíng况不会比我这张好到那里去,乱堆的脏衣服看不出是男人或是女人的。

    米夏登记好旅馆,也进来了,看我坐在上铺,也动手去理起另一张chuáng来。

    “最好先别动它,这张chuáng主不在,万一赖我们少了东西反而麻烦!”我用中文对他说,那样chuī笛子的人八成听不懂。又来了一个头发爆花似的脏女孩子,鞋上全是泥泞,也不擦一下就踩进来了,地板上一只只湿印子。另一张下铺位子是她的。

    “妈的!又住人进来了。”她自言自语的骂着,也是不打招呼的,讲的是英文。

    米夏呆看着她,居然一声惊喜的呼唤:“你是美国人吗?”妈的米夏,我被他气得发昏,这种低级混混也值得那么高兴碰到,况且她正在骂我们。

    我知自己快发“索诺奇”了,快快的躺着,希望能够睡一下,给身体慢慢适应这样的高度。

    再醒来时,房内一样昏昏暗暗,也不知是几点了。另一个铺位上躺着的不是米夏,是不认识的一男一女,下铺和笛声没有了,坐着蹲着另外四个肮脏的人,不太分得出xing别。第一个反应便是赶紧去摸自己后腰上的暗装,那儿全是报社的经费和重要的证件,它们仍在原来的地方。除了这个动作之外,警觉自己竟不能移动一丝一毫了。头痛得几乎要炸开来,随着砰砰狂击的心脏,额上的血管也快炸开了似的在狂跳。

    呼吸太急促,喉头内gān裂到剧痛。

    这是高原病,契川话叫做“索诺奇”的那种鬼东西来了。并不是每一个上高原的人都会发病的,只是敏感,如我,是一定逃不掉的。

    笛声是停了,代替着大声扩放的音乐,打击乐器的声音,将我本已剧痛的头弄得发狂。

    一伙家伙在抽大麻,本已不能好好呼吸,再加那个味道,喉咙痛得不想活。

    只想一杯水喝,那怕是洗手间里接来的生水都是好的,可是弱得不能移动自己。

    “音乐小声一点可以吗?”我呻吟起来。

    下铺没有人睬我,上铺的男妇传着大麻烟,也是没有表qíng的。

    我趴着挂在chuáng沿,拍拍下面人的头发,他抬头看着我,我又说:“音乐小一点啊!拜托!”

    “咦!我们在庆贺中国新年呢,什么小声一点。”他耸耸肩,嘻皮笑脸的。

    再不喝水要渴死了,而米夏没有出现。

    本是穿着毛衣长裤睡觉的,qiáng忍着痛,滑下了chuáng,撞到了一个人的肩上去,他乘机将我一抱,口里喊道:“哎呀!哎呀!”

    我滑坐到地上去,慢慢的穿鞋,眼前一片金星乱冒,打个鞋带的结手指都不听话。

    这种高原病没什么要紧,在厄瓜多尔的首都基托我也犯过,只须一两天便好了,只是这儿又比基托高了七百多公尺,便又惨了一些。

    我摸到门边去,出了门,找到洗手间,低下头去饮水,那个浴室,脏得令人作呕,进去一次几个月也别想忘记。铺位不是没有睡过,这些嬉痞的大本营却不是我当留下的地方了。

    我撑到街上去,经过杂货店,趴在柜台边向他们买古柯叶子。

    已是huáng昏了。大雨仍是倾盆而下。老板娘看见我那么痛苦的样子,马上将我扶到椅子上去坐着,向后间喊起来:“爸爸,快拿滚水来,冲古柯给这位女士喝!”“刚刚上来是不是?慢慢走,不要乱动,古柯茶喝了会好的。”她慈爱的拢了一下我的头发。

    那双粗糙的手是基督给她的。

    在店里靠了半天,喝了一般书中都说已经禁售了古柯,可是没有什么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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