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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水千山走遍_三毛【完结】(14)



    但愿这市集永远躲在世界的一角,过他们自己的日子,游客永远不要知道的才好。

    印地安人的衣着和打扮,经过西班牙人三四百年的统治之后,已经创出了不同的风格。

    市集上的印地安男人沉静温柔而害羞。女人们将自己打扮得就像世上最初的女人,她们爱花珠子、爱颜色、虽然喧哗笑闹,却也比较懂得算计,招揽起生意来,和气又媚人。那些长裙、披肩、腰带,和印加时代只有祭司和贵族才能用上的耳环,都成了此地印地安女子必有的装饰。欧洲的呢帽,本是西班牙人登陆时的打扮,而今的印地安人,无论男女都是一顶,不会肯脱下来的。沃达华罗那边的族人又是一种,那儿的女人用头巾,不戴帽子,她们穿阔花边的白衬衫。

    虽说统称印地安人,其实各人的衣着打扮,甚而帽沿的宽狭,都因部落不同的而有差异,细心的人,观察一会儿,便也能区分了。

    在我眼中,印地安人是世上最美的人种,他们的装饰,只因无心设计,反倒自成风格。而那些脸谱,近乎亚洲蒙古人的脸,更令我看得痴狂。

    高原地带的人大半生得矮小,那是大自然的成绩。这样的身体,使得血液循环得快些,呼吸也方便。起码书本中是如此解释的。

    看了一整天的市集,没有买下什么,这份美丽,在于气氛的迷人,并不在于货品。

    卖东西的印地安人,才是最耐看的对象。

    坐在行边地上吃烤猪时,偷偷的细听此地人讲契川话,付帐时,我亦学了别人的音节去问多少钱,那个胖胖的妇人因此大乐。

    便因我肯学他们的话,卖烤猪的女人一面照顾她的猪,一面大声反复的教我。很疼爱我的样子。

    教了十几句,我跑去别的摊子立即现用,居然被人听懂了。他们一直笑着,友善的用眼睛悄悄瞟着我。huáng昏来临之前,镇上拥挤的人cháo方才散光,一座美丽的城镇,顿时死寂。

    我爬上了城外小丘上的公园,坐在大教堂的前面,望着淡红色的云彩在一片平原和远山上慢慢变成鸽灰。呼吸着稀薄而凉如薄荷的空气,回想白日的市集和印地安人,一场繁华落尽之后所特有的平静充满了胸怀。再没有比坐看huáng昏更使我欢喜的事qíng了。

    次日早晨,当我抱着一件厚外套,拿着自己的牙刷出旅舍时,一辆旅行车和它的主人华盛顿,还有华盛顿的太太及一男一女的小孩,已在门外站着等了。

    车子是前晚在小饭店内跟老板谈话之后去找到的,不肯只租车,说是要替人开去。

    那位叫做华盛顿的先生本是推土机的机械师,星期天才肯出租车子,他的名字非常英国。

    我要去的一群印地安人村落,大约需要几小时的车程在附近山区的泥沙路内打转。华盛顿说,他的家人从来没有深入过那儿,要求一同参加,我也一口答应了。只有米夏知道,如果附近果然找到那片在我qiáng烈感应中定会存在的湖水,我便留下来,住几日,几天后自会想法子回镇。

    这一路来,米夏的兴趣偏向美洲殖民时代留下来的辉煌大建筑与教堂,还有数不清的博物馆,这一切在使他迷惑惊叹。毕竟他来自一个文化背景尚浅的国家,过去自己看得也不够。

    我因教堂及博物馆看得不但饱和,以前还选了建筑史,那几场考试不但至今难忘而且还有遗恨,不想再往这条线上去旅行。

    向往的是在厄瓜多尔这块尚没有被游客污染的土地上,亲近一下这些纯血的印地安人,与他们同样的生活几天,便是满足了。

    于是米复选择了镇内的大教堂,我进入高原山区,讲好两人各自活动了。

    这趟坐车去村落中,米夏自然跟去的,他独自跟车回来便是了。

    这样开了车去山区,华盛顿尽责的找村落给我们看,那儿的印地安,看见外人进来,便一哄而散了。因为无法亲近他们,使我一路闷闷不乐。

    眼看回程都来了,我仍然没有看见什么,一条没有经过的泥路横在面前,心中不知为何有些触动起来,一定要华盛顿开进去。

    “这儿我没有来过,据说山谷内是块平原,还有一片湖水——”他说。

    听见湖水,我反倒呆了,说不出话来。

    我们又开了近四十分钟的山路。

    那片糙原和水啊,在明净的蓝天下,神秘的出现在眼前,世外的世外,为何看了只是觉得归乡。

    “你们,拜托,米夏不许再拍照了!”我下了车就赶他们,湖边没有车路了。

    远处的炊烟和人家那么平静的四散着,没有注意到陌生人的来临。

    这时华盛顿的太太才惊觉我要留下,坚决反对起来。“我一个人进村去找地方住,如果找到了,出来跟你们讲,可以放心了吧!”

    过了四十分钟不到,我狂跑过糙原,拿起了自己的外套和牙刷,还有一盒化妆纸,便催他们走了。“过几天我来接你!”米夏十分惊怕的样子,依依不舍的上车了。

    他不敢跟我争,赢不了这场仗的。虽然他实在是不很放心。

    车子走了,糙原上留下一个看不去极渺小的我,在huáng昏的天空下静静的站着。

    在台湾的时候,曾经因为座谈会结束后的力瘁和空虚偷偷的哭泣,而今一个人站在旷野里,反倒没有那样深的寂寞。

    我慢慢的往村内走去,一面走一面回头看大湖。误走误撞,一片梦景,竟然成真。

    有时候我也被自己的预感弄得莫名其妙而且惧怕。她叫做“吉儿”,印地安契川语发音叫做Jier儿。我先是在她的田地上看动物,那儿是一匹公牛、一匹rǔ牛、一只驴子和一群绵羊。

    一站在那儿,牛羊就鸣叫起来了。

    吉儿出门来看,并没有看我的人,眼睛直直的钉住我脖子上挂的一块银牌——一个印地安人和一只骆马的浮雕便在牌子上,古董店买来的小东西。

    她也没问我什么地方来的,走上前便说:“你的牌子换什么?我想要它。”

    她的西班牙语极零碎,并着讲的。

    我说留我住几日,给我吃,我帮忙一切的家务,几天后牌子给她,再给一千个“苏克列”——厄瓜多尔的钱币。她马上接受了。

    我就那么自然的留了下来,太简单了,完全没有困难。吉儿有一个丈夫和儿子,两间没有窗户只有大门的砖屋。第一天晚上,她给了我一张席子,铺在gān的玉米叶堆上,放了一个油米,我要了一杓水,喝了便睡下了。隔着短木墙的板,一只咖啡色的瘦猪乖乖的同睡着,一点也不吵。他们全家三人睡在另一间,这些人不问我任何问题,令人觉得奇怪。

    这家人实在是好,能盖的东西,全部找出来给了我。在他们中间,没有害怕,只是觉得单纯而安全。第二日清晨,便听见吉儿的声音在门外哇哇的赶着家畜,我也跟着起chuáng了。

    我跟她往湖边去,仍是很长的路,湖边泥泞一片,吉儿打赤脚,我用外套内带着的塑胶袋将鞋子包起来,也走到湖边去帮她汲水。

    虽然这是一个村落,里面的房舍仍是稀落四散的,因为各人都有田庄。

    一九七三年此地的政府有过一次土地改革,印地安人世居的土地属于自己的了,他们不再为大农场去做苦工。印地安人村居的日子,我尽可能的帮忙做家事,这些工作包括放牛羊去湖边的糙地上吃糙,替吉儿的儿子接纺纱时断了的线,村附近去拾柴火,下午一起晒太阳穿玻璃珠子。吉儿有一大口袋麦片,她将牛奶和麦片煮成稀薄的汤,另外用平底锅做玉米饼。

    我们一日吃一顿,可是锅内的稀汤,却一直熬到火熄,那是随便吃几次的,吉儿有一只铝做的杯子。我也逛去别人的家里,没有人逃我,没有人特别看看我。奇怪的是,居然有人问我是哪一族的——我明明穿着平地人的牛仔裤。

    huáng昏的时候,田里工作的男人回来了,大家一起坐在门口看湖水与雪山,他们之间也很少讲话,更没有听见他们唱歌。

    那片湖水,叫做“哈娃哥恰”,便是心湖的意思。玉米收获的季节已经过了,收获来的东西堆在我睡房的一角,里面一种全黑色的玉米,也跟那咖啡猪一样,都是没见过的东西。

    黑玉米不是磨粉的,吉儿用它们煮汤,汤成了深紫色,加上一些砂糖,非常好喝。

    这儿的田里,种着洋葱、马铃薯和新的玉米青禾。湖里的鱼,没有人捞上来吃。

    问他们为什么不吃鱼,吉儿也答不上来,只说向来不去捉的。

    湖水是乡愁,月光下的那片平静之水,发着银子似的闪光,我心中便叫它银湖了。

    村中的人睡得早,我常常去湖边走一圈才回来,夜间的高原,天寒地冻,而我的心思,在这儿,简化到零。但愿永不回到世界上去,旅程便在银湖之滨做个了断,那个叫做三毛的人,从此消失吧!

    别人问我叫什么,我说我叫“哈娃”。

    村中的老妇人一样喜爱珠子,我去串门子的时候,他们便将唯一的珍宝拿出来放在我手中,给我看个够。我们不多说话。

    岁月可以这样安静而单纯的流过去,而太阳仍旧一样升起。

    也就是在那儿,我看到了小亚细亚地区游牧民族的女人佩带的一种花彩石,那是一种上古时代的合成品,至今不能明白是什么东西造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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