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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水千山走遍_三毛【完结】(17)



    去挤在人群里,一同跑了下去。

    听不懂契川话,说阿门时,每一颗心却都是相同的。弥撒撒了,远远椅边一个人仍是跑着,仰着头,热泪如倾——那是安妮,不知何时进来的她。

    我没有上去招呼,怔怔的坐在外边的石阶上那乱成一片的市场和人群,心里一阵黯然。

    雨,意外的没有落下来,远山上烧出一串串高高的白烟,别人告诉我,这是河水bào涨时,印地安人求雨停止的一种宗教仪式。

    再见安妮时,她戴上了太阳眼镜,在古董摊子上看一只老别针,我帮忙上去讲价,等她买下了,才将自己的手掌摊开给她看——里面一只一色一样的。

    然后我们又分开了,讲好一个小时以后车上见面。刚刚恸哭过的人,给她安静比较好。

    山中人家租马给人骑,不是在什么马场里跑,而是满山遍野去骑的。

    骑完了马,时间差不多了,我急着找安妮,想她一试。悲伤的人,只有运动可能使她得到一点点暂时的释放,哪怕是几分钟也是好的。

    世上的欢乐幸福,总起起来只有几种,而千行的眼泪,却有千种不同的疼痛,那打不开的泪结,只有jiāo给时间去解。我不问别人的故事,除非她自己愿意。

    “来!那边有马骑,太好玩了!”我将安妮从摊子上拉出来。

    我们向租马的人家走去,踏上互看一眼,不说什么,其实都已了然——只有失落的人才要追寻,我们又找到了什么?那几日的bào雨时歇时落,谁也去不了别的地方,古城内走走看看,只等玛丘毕丘的铁路通车,看过那个地方,便可以离开了。

    安妮与我在这高原上,每天下午必然又要头痛,病中的人jīng神自然差一些,两人静静的躺着,几小时也不说一句话。除了吃饭的时候四个同旅舍的人凑在一起之外,上街仍是各自披了雨衣散去。

    合得来,又不特别安排缠在一块,实在是一件好事。有时我上街去,买下了零零碎碎的一些小东西——玻璃弹珠,碎布做的印地安娃娃,一只木扣子,一对石刻小羊……回到房间顺手一放,便是漠然,并不能引起什么真正的欢喜。这些类似的小玩意儿,安妮不巧也几乎同样的回来,买来也是一丢,再也不去把玩它们。

    有一日安妮与我说起美国这个国家,我说那儿只有一州,是我可能居住的地方。

    “是缅因州吗?”她笑着说。

    “你怎么晓得?”我看了她一眼。

    “那个地方寒冷寂寞而荒凉,该是你我的居处。”安妮,难道以前我们真真认识过,为什么彼此那么熟悉呢?

    一日早晨我去看城市清晨的市场批卖菜蔬,回到旅馆时埃度阿托在用餐,他叫住我,说安妮早班飞机走了。我跑回房间去,桌上一张信纸,一瓶鲜花cha好了放在旁边。

    ECHO:

    你我从来只爱说灵魂及另一个空间的话题,却不肯提一句彼此个人的身世和遭遇。

    除了这十天的相处之外,我们之间一无所知,是一场空白。我们都是有过极大创伤的人,只是你的,已经溶化到与它共生共存,而我的伤痕,却是在慢慢习惯,因为它毕竟还是新的。

    也许你以为,只有我的悲愁被你看了出来,而你的一份,并没有人知晓,这实在是错了。

    广场上一场索诺奇,被你认了过来,这是你的关心,也是我们注定的缘分。

    彼此的故事,因为过分守礼,不愿别人平白分提,却都又不肯说了。

    虽然我连你的姓都忘了问,但是对于我们这种坚信永生的人,前几世必然已经认识过,而以后再来的生命,相逢与否,便不可知了。

    我走了,不留地址给你。我的黑眼珠的好朋友,要是在下一度的生命里,再看见一对这样的眼睛,我必知道,那是你——永远的你。

    彼此祝福,快乐些吧!

    安妮

    看完了安妮流畅的英文信,我轻轻的抚那一朵一朵仍然带着水珠的鲜花,房内寂静无声,人去楼空。这一封信,是安妮的教养bī她写下的,其实xingqíng如我们,不留一字,才叫自然,安妮又何尝不明白那份相知呢!窗外的雨,一过正午,又赴约似的倾倒了下来,远处的那片青山,烟雨镑镑中一样亘古不移,冷冷看尽这个老城中如逝如流的哀乐人间。

夜戏—雨原之二

    那个中午,阳光从厚厚的云层里透过,闷闷热热的照着这片广场。

    我们还在古斯各,等待着去玛丘毕丘的火车。不看见那个地方是不肯离开秘鲁的。

    无尽的等待,成了日常生活中的煎熬,就如那永不停歇的雨水,慢慢在身体里面聚成了一份全新而缓慢加重的压力。旅程在这古老的城市中暂时中断了。

    这个大广场是一切活动的中心,因为它的宽畅和清洁,便是每天坐在同一个地方望它,也是不厌的。这一日我坐在大教堂最高石阶的上面,托着下巴静静的看人来人住,身边一只总是自己跑来找我的小白狗。广场上兜售土产的人很多,大半全是印地安的妇女和小孩,男人便少见了。

    “印地安人”这个字眼,在中文里没法另找代用字,可是这种称呼在他们中间是不可用的,那会被视为是极大的侮rǔ。他的出现是平凡的;身上一件灰扑扑的旧西装,米色高领毛衣,剪得发根很短的老派头发,手中一只方硬公事包——却是个中年印地安人。

    晒太阳的游客很多,三五成群的聚在广场上。只因他手中不卖任何货品,却向一个一个游客去探问,才引起了我的注意。

    每见别人总是听不完话便对他摇头,他还是道谢才去,便使我的视线跟住他的脚踪不放了。

    古斯各的人,在对人处事上,总带着一份说不出的谦卑和气,这种qíng形在厄瓜多尔也是一样的。只因他们全是安地斯山脉的子孙。

    也是这份柔和安静而温顺的xing格,使得当年印加帝国的版图由现今阿根廷、智利的北部、玻利维亚、秘鲁、厄瓜多尔的全境,伸延到哥伦比亚的南方才停止。印加帝国用一种社会主义的严厉手段统治了这一片高原不同的民族近四百年,直到十五世纪初叶,却被西班牙的征服者用一百八十个士兵便占了下来。

    比较之下,印加帝国仍是又老实了一步。

    广场上那个拿手提箱的人一直在被人拒绝着,一次一次又一次,他却不气馁,步子缓缓的又向另一个游客走上去。看来不像讨钱的样子,每一回的失望,使我的心便跟着跳一下,恨不得在这已经几十次的探问里,有人对他点一下头。

    雨,便在同样的正午,撒豆子似的开始落了。广场上的人一哄而散,剩下远远的提着公事包的男人,茫茫然的站在空地上。

    我坐在石阶背后是教堂的大木门,躲小雨是个好地方,再说,雨来的时候,便套上了桔红色的一大片塑胶片,又在教堂的门环上斜撑了伞。

    这一来,坐着的地方即使在雨中,也是gān的了。也许是水中的那一块桔红色过分鲜明,远远的身影竟向我走了过来。

    我钉住那人渐走渐近的步子,感觉到巨大的压力向我bī上来,这人到底在要什么?

    还没有到能够讲话的距离,那张已经透着疲倦而淋着雨丝的棕色的脸,先qiáng挤出了一个已经赔出过几十次卑微的笑容来。

    我的心,看见他的表qíng,便已生出了怜悯。

    “日安!”也不擦一下雨水,先对我鞠了一躬。“坐一下吧!这里还是gān的!”我挪了一下身体,拍拍身边的石阶。

    他不敢坐,竟然吓住了似的望着我。

    那只势利的小白狗,对着来人狂吠起来。

    既然我已是他广场上最后的一个希望,就当在可能的范围里成全他了。

    “请问你喜欢音乐和舞蹈吗?”他问。

    我点点头,撑着的伞推开了一些。

    “我们,是一个民族音乐舞蹈团,想不想看一场jīng彩的表演呢?”这几句话,也说得怪生涩害羞的。“你也跳吗?”我问他。

    “我chuī‘给诺’!”他非常高兴的样子,急急的回答着我。给诺便是一种印地安人特有的七孔芦笛,声音极好听的。“音乐家呀!”我笑着说。

    想到这个可怜的人还站在越下越大的雨里,我不敢再多扯下去。

    “多少钱一张票?”赶快问他。

    “不多的,才合三块美金,两小时不中断的表演,可以拍照——”

    他紧张起来,因为价格已说出来了,对我又是贵不贵呢?“给我三张。”我站起来便掏口装,里面的秘鲁零钱折算下来少了一千,也就是两块美金左右。

    不愿意当人的面到背后暗袋中去提钱,我告诉他钱暂时没有了。

    “那么你晚上来的时候再补给我好了。”他迁就的说,竟连已付的钞票都递上来还给我。

    “这些当然先付了,晚上再补一千,好吗?”眼看是个没有生意头脑也过分信任他人的艺术家,好不容易卖掉了三张票,怎么连钱都不知要先收下的。“我们的地方,有一点难找,让我画张地图给您!”他打开公事包,找了白纸,蹲在雨中便要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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